三個維度,解讀《西線無戰事》何以成經典
第一次世界大戰刺痛、侵蝕了那個時代無數德語作家的靈魂,包括內心深處盈滿著哈布斯堡王朝情結的約瑟夫·羅特,懷緬著哀婉著昨日世界余暉的斯蒂芬·茨威格,以及埃里?!ゑR里亞·雷馬克。1929年,雷馬克的第一部小說《西線無戰事》的出版令他聲名大噪,隨即于1930年被劉易斯·邁爾斯通改編為電影。通常情況下,作為兩種不同的表現介質,一流的文學作品會被改編成為二流的電影作品,《西線無戰事》卻成為了罕有的在文學史和電影史都被奉為經典的少數個案。2022年,《西線無戰事》再度被愛德華·貝爾格改編后登上銀幕,并在2023年的奧斯卡獲得多項提名,最終斬獲最佳國際影片、最佳攝影等四項大獎。這部小說憑借電影的東風又重回大眾的視線中,而時至今日它給讀者們帶來的那種震撼仍然經久不衰。
孤獨,《西線無戰事》的底色
一戰爆發后,當時年僅19歲的雷馬克意氣風發,滿懷憧憬。和同代的青年一樣,他選擇了自愿加入軍隊效力。那時年輕的他還不知道戰爭究竟是一個可以怎樣將人如同草芥般碾碎的恐怖巨獸。透過小說的棱鏡,雷馬克讓讀者看到了他的反思。小說中的一個角色,他們的老師坎列托克會懷著令人感動的嗓音,以一種反問的方式詰問他的學生們:“你不愿意參軍嗎,同志?”這樣的坎列托克成千上萬,遍布全國,甚至于“連自己的父母也隨時會說出‘懦夫’這個詞”。但他們只是在空談宏大的口號、樹立虛偽的旗幟。而這些崇敬與信任他們的年輕人,就這么被這個扭曲的時代同樣也是被塑造著這個時代的每個人,裹挾進了一場未知的血色洪流之中。約瑟夫·貝勒,最先陣亡者之一,那個遲遲不愿入伍的胖小子,最終屈服的原因僅僅是害怕被周圍人疏遠。從某種意義上,這不啻于是一場有組織的謀殺。對于那些在小說開頭尚未陣亡的人——小說的第一人稱敘述者保羅·博伊默爾和他的戰友們,世界業已斷裂,“我們覺得孤獨得可怕,而又必須一直孤獨下去?!?/p>
孤獨,是《西線無戰事》這本小說的底色。這種孤獨不僅存在于戰場之中,更存在于戰場之外。保羅·博伊默爾在中途僅有的一次休假回家中,雷馬克全方位地向讀者傾瀉了這種極致的孤獨環繞音。他先是透過保羅·博伊默爾的眼睛觀察環境,用了大量體現日常性的詞匯短語“跟從前一樣”“始終”“與往常一般”。這與一直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的保羅·博伊默爾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斗轉星移,物是人非,他成為了家鄉的異鄉人。當保羅·博伊默爾進入家門、看見媽媽和姐姐在煎馬鈴薯的時候,雷馬克用輕巧的不引人注目的一句輕描淡寫的話滑入了他內心的縫隙,“今天肯定是星期六”——對于生存于暗無天日的戰場上的人,日常生活的星期六是從來不會存在的。
活著,用盡全力活著
面對母親對前線的關心,保羅·博伊默爾所回應的只能是欺瞞。他霎時明白了,那些生活在正常世界的人是不會懂得,不可能懂得,也永遠不必要懂得他們所經歷的地獄與噩夢。母親賦予了他僅有的溫柔,母親希望他穿上便服,而父親卻強制他穿上軍裝,以便于自己帶著兒子去熟人面前炫耀。人們和他攀談,卻并不是真的在意他們。人們所夸夸其談的,通常都是他們狂妄自大不知何來的對于戰爭宏觀、稀薄且空泛的想象。他們無論說的是什么,總要輾轉到“跟自身存在意義有關的話題上”,而這對于士兵們是奢侈的,他們的存在某種程度上是真實意義的存在——活著,用盡全力活著。
戰爭將人異化,戰場中的人將不再是人,這些人被戰爭馴化得和原始生活的人沒什么區別——都只是在勉強地適應。而更可悲的區別在于,原始人通過發揮其精神力量而得到進步,士兵的內在則趨向于退化。在戰場上,哲學、藝術、數學這些人類文明的產物對生存毫無助益,而他們所能依靠的只能是一種野獸般的原始本能。雷馬克在小說中經常使用一種特別的風格印記——將人比喻為動物,且通常是直白的明喻。在雷馬克的筆下,戰爭中的人是非人之人。這也引發了雷馬克的另一種技法——雙重表達,在一句話中,尤其涉及到主人公的心理表現時,往往是自相矛盾的。正是通過這樣悖論式的表達,雷馬克讓我們貼近了一種隱秘的真實。
《西線無戰事》之所以深入人心,其原因之一就是小說的兩面性。小說堪稱是“冰與火之歌”,一方面是關于戰爭的帶著刺骨寒意的描寫,同時又在這冰雪中斜插入一些帶著溫度的光線,例如關于自然環境的抒情的繪制;保羅·博伊默爾和他的戰友說話從不自怨自艾,且有著互幫互助的同志情誼,雷馬克甚至為了營造輕松感常為保羅·博伊默爾的講話結尾增添上一個生動的語氣詞;在戰爭中曇花一現的溫馨的情節——保羅·博伊默爾和卡欽斯基一起抓鵝燉鵝,偷渡到對岸與法國女人私會。但這種溫馨與快樂通常有一個殘酷的底片,這在小說一開頭就已經折射出來。戰士們得到了“平靜的滿足”,他們獲得了雙份的食物。雷馬克在這里使用的是一種近乎輕快的語調“多虧計算錯誤,我們才撈到這么多東西”,而這個計算錯誤的代價則是對面的一次襲擊,導致了部隊丟失了一半的生命。
《西線無戰事》的細節豐滿而挺立,對于日常與可怕一視同仁,如“我一跤摔進了一個開裂的肚子里,那上面還擱著一頂嶄新干凈的軍官帽子”。更多的細節則展示了殘忍驚駭的真實性——這種真實性由于不屬于日常生活的經驗范疇更令讀者感到觸目驚心,“他又跑了好幾步,鮮血才像泉水一般從他的頸根里噴出來”。當然,這種細節也包括了以主人公老兵視角出現的于細微之處的經驗之談。
對照,寫出極致的荒謬
小說設置了多個對照組,其中之一就是老兵與新兵的對照,這些新兵由于缺乏經驗與運氣,通常剛被當權者們投入戰場便毫無價值地被戰爭機器屠戮,截肢病逝、成為殘骸甚至死無全尸,一批批地就這么水波不興地消亡了。小說的另一個相對隱藏的對照組是當權者和為國奮戰的士兵,這些發動了戰爭的人一直隱藏于小說的霧靄,直至小說的后半段才緩緩出場——皇帝前來巡視。通過保羅·博伊默爾與朋友們的對話,雷馬克發掘了一個尖銳而荒謬的事實真相——戰爭對皇帝也沒什么好處,他所需要的任何東西樣樣都有了。他發動戰爭的原因是“每一位卓越的皇帝至少得經歷一次戰爭,否則他就不會有名了”。更荒謬的則是,皇帝檢閱后,新東西統統要歸還,“好東西不過是為檢閱用的”。
這種極致的荒謬在小說臨近結尾處達到了高潮,敵方陣營中出現了一種足以摧毀一切的怪獸——坦克。坦克代表著毀滅。德國的戰士們,單兵作戰能力更強悍,單兵作戰素養更優秀,但一切無濟于事,對方的糧食比德國多,對方的飛機比德國多,對方的科技比德國先進?!拔覀兏臼潜粔旱剐缘膬瀯萘α繑D垮、逼退的”。士兵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他們從來就不是戰場的決定性因素,他們的一切付出歸根結底是無法彌補戰線崩潰的。2022版的電影版對坦克這一意象進行了完美的充滿壓迫力的呈現:濃霧中朦朧的坦克逼近,德軍瘋狂開槍但損傷不了坦克分毫,然后德軍?;?,一排排坦克終于浮現真身。然后坦克開火,德軍在這樣的冷酷兵器面前不堪一擊。然后他們看到的,是電影里最具沖擊力的畫面——坦克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毫無感情地碾壓而過,人在坦克面前毫無還手之力,帶著臨死前的哀嚎,鮮血四濺噴射而出。
《西線無戰事》出版后在短短三個月之內便售出了六十多萬冊,成為了那一代人心目中不朽的經典。但令人悲觀的是,文學的力量似乎并不足以阻擋災難的降臨。納粹黨上臺后,眼中自然容不得這個持有強烈反戰立場的作家,雷馬克的作品被公然焚毀,他的國籍被強制剝奪,不得已只得流亡海外。隨后發生的事情是每個人都知道的,同樣也是雷馬克之后的作品中一直揮之不去的主題與癥候——歷時更長、規模更大、死亡人數更多的第二次世界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