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馴服,更理解:與女孩們聊文學和電影
張莉 受訪者供圖
對女性視角的強調,從來不是為了關閉和排斥,而是為了更好地打開和理解,要看到“她”和“她們”的命運,也要看到這個世界是多么豐富、蕪雜、遼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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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視角并非與生俱來,它是一種價值觀,也是可以學習的方法論?!痹隰斞肝膶W獎得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張莉的新書《我看見無數的她》封面,寫著這樣一句話。
書中討論“文學為什么分男女”“女性文學就是女作家作品嗎”“為什么會誕生女性文學”等“很女性”的話題,也介紹了陳衡哲、冰心、馮沅君、凌叔華、丁玲、蕭紅、張愛玲、張潔等不同時代的著名女作家。但更讓普通讀者感興趣的,是那些似乎“不那么女性”的人和書。
事實上,書中收錄的小說和電影,大部分聚集女性。魯迅的《傷逝》、艾偉的《敦煌》、張楚的《中年婦女戀愛史》,以及電影《立春》《廊橋遺夢》《推拿》……這些作品的創作者也是男性。但張莉認為,恰恰從這樣的作品中,才能看出普遍意義上的女性命運,以及多數人對女性命運和女性生活的理解,“我們不能要求所有的藝術作品都具有性別意識,但我們可以用女性視角或者性別意識,去理解和認知”。
作家張楚的中篇小說《中年婦女戀愛史》,講的是女主人公茉莉和幾個男人戀愛的故事,以編年的形式,寫了茉莉不同時期遇到的不同男人、不同愛情際遇。茉莉高中就開始談戀愛,后來遇到戀人進入婚姻,之后離婚再婚再離婚,人到中年又被一個帥小伙兒騙了。茉莉就是這樣一個不幸的、沒有美滿家庭生活的女人。張莉認為,閱讀這部作品可以帶給我們不同的對女性生活的認識——這種不同認識,基于我們如何理解一個女人的幸福。
“如果你認為只有擁有一段婚姻的女性才是幸福的,那么茉莉肯定是不幸的,因為她結婚離婚了兩次,但是如果你覺得一個人一生可能要經歷不同的風景、遇到不同的人,那么茉莉也算不上不幸。她過的是她想要的生活?!睆埨蛘f,“顯然,作者很同情茉莉的際遇,同情當然是可以的,但我也認為,這類女性未必想被人同情。她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只要她們自己喜歡這樣的生活便好?!?/p>
“同情地理解女性,設身處地地理解女性處境?!边@是張莉在重讀這些作品時,常常對自己說的話。她同時認為,所謂女性視角,要有同情之理解,但這并不是完全代入書中角色。讀作品時,固然要看到女主角的處境,但也要認識到她并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生活在社會關系中,也要看到她的身邊人,以及那些弱勢的人;要站在低微處,注視弱勢者和邊緣人的命運,看到他們的光澤和力量。
比如,我們讀《簡·愛》,總會代入簡·愛的視角,但在一篇著名的女性主義批評文章《閣樓上的瘋女人》中,批評家看到的是那位“瘋女人”——羅徹斯特的第一任妻子梅森。由此,我們打開了理解女性處境、理解《簡·愛》的新角度。
面對經典作品時,前人已經積累了許多固定理解方式和認知,讀者敢不敢去打破那些固化的印象、成為一個“不馴服”的讀者呢?
在研究生課上,張莉和同學們一起讀沈從文的《蕭蕭》。大家注意到,小說中,在鄉村語境里,在兩位鄉間男人的講述里,“女學生”是被妖魔化的。但作為聽眾的蕭蕭,沒有被迷惑,相反,她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像女學生一樣剪頭發、像女學生一樣去“自由”……盡管最后沒能離開村莊,那是蕭蕭運氣不好,但想要離開,則是她主體性的表達。
“蕭蕭的可愛之處,是在聽故事時,選擇了不認同也不服從故事的邏輯。當故事塑造我們、社會規則塑造我們的時候,作為讀者的女性其實也有反塑造的能力?!睆埨蛘f。
如何從女性視角汲取故事的營養、獲得啟悟,是張莉在這本書里試圖完成的?!芭砸暯鞘且环N立場,但也是價值觀和方法論。女性視角的解讀,最終是讓我們成為有同情心、理解力的人,更重要的是,成為有獨立思考能力的讀者?!?/p>
張莉在書中強調的女性視角,其實是要站在低微處言說,這是一種有深切人文精神的價值觀。所以,即便像《推拿》那樣不是女主人公的電影,她依然收入書中解讀。在張莉看來,導演婁燁站在弱勢和殘缺者視角看世界,這正是一種“女性視角”的傳達。
改編自畢飛宇同名小說的《推拿》,是關于盲人的電影。電影和小說的追求一致,并不傳奇化人物命運,也不試圖謳歌或者贊美,只是用最樸素的方式去呈現盲人的世界。行走、吃飯、上廁所、上網,都不是問題,生活細節和生活能力并不構成他們的生活障礙,困擾他們的是別的事。
張莉說:“這部電影并不只關于盲人,它關于人,講的是人的尊重、人的平等、人的尊嚴;講的是人如何對待人、人如何理解人?!笨赐觌娪?,許多問題會一起涌來: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什么是看得見,什么是看不見;什么是主流,什么是邊緣……“《推拿》使我們觸及一種理解世界的新方式,一種面對世界的新視角、新方法——是站在邊緣處的視角?!睆埨蛘f。
《我看見無數的她》封底寫著,“故事不止一種講法,觀看不止一種角度,當你看見她們,從此就能看見更多”。作為讀者,我看見了“她”,就可能看見了更大的世界。
波伏娃曾說,“解放女性意味著不再把她禁錮在與男性的關系中,但并不是割裂這種關系”。伍爾夫也說過,女性的生存,包括女性的寫作,不只是書寫和男性的關系,同時也書寫和女性、和大自然、和整個社會的關系。
讀波伏娃傳記時,張莉想到曾經讀過的一個歷史資料:1955年,波伏娃與薩特到中國,待了40天,去看了中國的農村和農民,做了大量采訪和調查。當時,她跟負責接待的中國作協提出要見丁玲,如愿以償,還到了丁玲家中吃飯、聊天?;貒蟠蟾艃赡?,波伏娃寫出了《長征:中國紀行》,這本書包括了當時中國所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
“傳記給我的啟示是,一個女人、一個人,如何才能不固步自封、不斷打開自己。比如,到了50歲時,波伏娃認為自己不可能再被別人愛,也不可能愛上別人了,內心深感悲哀,但后來發現不是這樣的。她通過自己的行動不斷地向這個世界打開,然后確認,什么是真正的愛,什么是真正的自由,什么是真正的女性生存?!睆埨蛘f,正是這種行動力與主體性,讓波伏娃在男女關系之外成為她自己。
女性故事里有女人,也一定還有男人和世界,有兒女情深,也一定還有山高水長。正如張莉所說,對女性視角的強調,從來不是為了關閉和排斥,而是為了更好地打開和理解,要看到“她”和“她們”的命運,也要看到這個世界是多么豐富、蕪雜、遼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