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活水終將擁抱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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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高空往下俯瞰,世界上沒有一種鑲嵌像海水與海岸那樣契合。斑駁的陸地,灰藍色的大海,彼此親密接觸形成的漫長岸線是如此柔和,讓人聯想起最為舒緩的旋律。但我知道,這種契合里,不但包含了海水的延伸與陸地的退卻,也有陸地進逼時海水的忍讓與包容。默契,是世界上最柔軟的水與最堅硬的陸地彼此間的心領神會,是大海與陸地兩者的秘密語言。
當飛機從寶安機場徐徐降落,我從空中看到遼闊無邊的大海。這兒是珠江匯入南海的地方,八條放射性排列的分流水道,將南中國的土地與大海緊緊連結在了一起。江水帶來沿途高原、山地和村莊的信息,也將它矢志投入大海懷抱的心愿表露無遺。八條入海水道,依稀能夠看到大江流到此處的急迫與欣喜,這讓人聯想起失散的親人再次相逢時的情景。
俯瞰珠江的入???,我想起了作為珠江源頭的馬雄山。直線距離,它離我居住的昆明城只有一百公里。多年前,當我第一次到馬雄山東麓的出水洞,看著從山洞里流出的細小水流,怎么也難將它與浩蕩寬闊的珠江聯系在一起。洞外,有個蓄水的池塘,塘中的水外溢,流向了東南方。云南的冬春兩季,氣候干燥,從馬雄山分泌出來的水滴,如果不是懷抱奔赴大海的夢想,很可能會蒸發于云南冬春的陽光中。但它一旦選擇奔向大海,它就得克服重重阻礙,匯入溪流,然后與萬千有著同樣夢想的水滴一道,匯集百川,浩浩蕩蕩,開啟生命的長途。一路上,它們會經歷大的跌落、沖撞、粉碎。但因懷抱夢想,它們會獲得新生,并終將擁抱大海,成為自由而不被蒸發的水滴。
觀察珠江由細小的水流變成浩蕩的江河,只有以不畏前途的困難奔向大海,幼小的水滴才可能擁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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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的生命最早繁衍于大海。它的寬闊、浩渺和自由,是生命孕育的天堂。但人類進化為陸生動物之后,喪失了原本可以在水中呼吸的鰓裂,因而對大海充滿了恐懼和不適。坐在珠江的入???,眺望著茫茫大海,才會明白人類要重新邁向海洋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氣。視野可及的遠方水面,有細微的一線又一線水浪隆起,像一雙雙變形的手。在向岸邊接踵涌來的過程中,它蓄積力量,最后像一堵接一堵的墻那樣平推了過來,然后拍擊在岸上,卷起千堆雪。那些從大海深處席卷而來的巨浪,看上去就像是大海對人類的拒絕,甚至那些拍擊在礁石上濺起的浪花,也帶有某種恐嚇的力量。但如果一個人真正進入到海水中,會發現浪濤的下面,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大海的深處召喚。所以,我把拍擊海岸的浪濤,看成是大海的勸阻,它讓弱小者得以偷生。但如果一個人要看到更寬廣的世界,就必須進入大海。因為對人類來說,大海意味著的,是不可預知的未來。
對大海的態度,不僅決定著一個人的格局,更決定著一個國家的命運。在人類歷史上,東方中國的經濟規模曾長期位居世界第一,直到十九世紀初期,才因大航海時代的到來,讓位于歐洲。今天我們回過頭去眺望,就會發現,如果十九世紀初中國從世界經濟第一的寶座滑落是“果”的話,那么往前推到1371年明朝頒布禁海令就是“因”。當時,擁有近千萬平方公里國土的明朝是世界上妥妥的大國,它幅員遼闊,人口眾多,國力強盛,本應該有與廣袤國土和資源相匹配的視野和胸懷,可誰也沒想到朱元璋會放棄中國延續四百余年的海洋自由貿易政策,將面向未來的目光從茫茫海上收回。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中國領先世界的優勢開始一點點喪失,到了大清后期,才有了因國力衰弱而經歷的一系列失敗與屈辱。
但是如果我們梳理人類歷史發展的中軸,不難發現,明朝剛建立的時候,中國是世界上農耕文明最為發達的國家,扮演著引領人類前行的角色。然而,對土地的過分依賴和感恩,使得它在面對大海時情感復雜。一方面,明王朝會讓鄭和率領龐大艦隊七次下西洋,彰顯了一個王朝的雄心和偉力;另外一方面,它又疑慮重重,頒布了嚴苛的禁海令,杜絕海上貿易。這一王朝內心的猶疑和彷徨,成了國運的重要轉折點。鄭和第一次下西洋的時間是1405年,而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是80多年以后的1492年。假使朱元璋在獲取政權以后,不是故步自封,而是以更大的勇氣和膽略走向海洋,走向世界,那么緊接而來的大航海時代的主導者就不可能是西方列強,美洲大陸的發現者就可能輪不到意大利人哥倫布,工業文明的陽光就會最早照耀在東方的土地,明朝的歷史乃至世界歷史就會因此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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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中國,清王朝更是選擇了閉關鎖國政策,在海禁上走得比明朝更遠。僅順治十二年到康熙十一年的十七年間,清王朝頒布的禁海令就達五次之多,且為配合這一禁令,清王朝曾三次大規模內遷沿海居民,禁止私人“擅造兩桅以上大船”。這樣鼠目寸光的政策,扼殺了中華民族的創造力,也為兩百年后的鴉片戰爭清王朝的被動挨打,埋下了伏筆。1840年,英國政府以林則徐的虎門銷煙為借口,派出遠征軍侵華,鴉片戰爭拉開序幕。過去,強悍的清王朝一度在陸地上沒有對手,極盛時的疆域甚至多達1400萬平方公里,是當時世界上國土面積最大的國家。然而從海上來的區區4000人,卻讓當時擁有4億人口的清王朝慌了神,倉促開戰,結果還戰敗,于是有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而這個條約的簽署,不僅是對清王朝閉關鎖國政策的懲罰,還意味著中國近代屈辱史的開啟。
歷史不允許假設。清政府自己種下的苦果,只得自己吞咽。鴉片戰爭之后,中國原本占主導地位的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受到外界強烈的沖擊。國門洞開,外部世界的滄桑變化讓曾經的領跑者眼花繚亂。被動開放的中國,從此與列強簽訂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屈辱地接受了那些極不公平的條款,廣袤的國土淪為世界資本主義市場的一部分。盡管充滿不甘,但國門的被迫打開,還是讓封閉已久的東方土地艱難地迎來了一縷現代文明的曙光。1843年11月,位于長江口的上海正式開埠。一時間,外國商品和資金紛紛涌入,開行棧、建碼頭、劃租界、辦銀行……幾十年間,上海從一個不起眼的海邊小城,發展成為遠東第一大都市。上海并不是清王朝被動開放的個案。1860年,位于海河口的天津被辟為通商口岸,并由此成為中國北方開放的前沿,這也讓天津成了當時洋務運動最為活躍的地區。鐵路、電報、電話、郵局、采礦、教育、司法,天津在諸多方面開了中國的先河。
如果說當年上海、天津等地的開放實屬被動的話,那么一百余年后的1980年,中國人以超凡的勇氣和決心主動出擊,在南中國的珠江口東岸,建起了深圳特區。這是一個自覺擁抱世界和未來的壯舉,在中國歷史上怎么樣的贊譽都不為過。僅僅是四十年時間,深圳便從邊陲小城發展成為現代化的國際大都市,創造了人類建城史上的奇跡,與北京、上海、廣州一道成為年輕人的逐夢之地。有了深圳這個榜樣,十年以后的1990年,我國正式開發上海浦東。彼時的浦東,如果站在外灘眺望,舉目皆是阡陌縱橫的鄉野。以至于有“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之說。然而三十年后,黃浦江東岸奇跡般崛起的新城讓世界目瞪口呆,它以中國八千分之一的土地,創造了中國八十分之一的國內生產總值。因為有浦東的崛起,上海再度成為國際性的經濟、貿易、金融和航運中心。
開放,張開雙臂擁抱世界,讓中國收獲了遠超預想的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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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名城必傍水。人類的歷史上,大江大河的入???,總會孕育生機勃勃的大城。就像長江之口的上海,海河之口的天津,尼羅河之口的開羅,漢江之口的首爾……而珠江,它孕育的不只是一個城市,而是一片土地,一片與世界文明接壤的土地。這塊土地上,有廣州、深圳、香港、澳門,以及珠江入??谥苓叴蟠笮⌒〉某鞘腥郝?。
現在,中國開放的聚焦點再次南移。有如三十年前的浦東之于上海,借地利和天時之便,深圳的前海經濟特區,就像當年的浦東那樣,正在擔負起中國更進一步面向未來和融入世界的角色。
珠江的發源地馬雄山,遠離珠江的入???300多公里。由海拔2000多米的高原一路東行,在漫長的時光中,它依托四十五萬平方公里的流域面積,到深圳的時候,帶來了上游難以計數的泥土,形成了今天中國經濟最為活躍的珠江三角洲。而深圳的前海經濟特區,這片一百二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正是珠江三角洲里靠海的前沿土地。位置上,它是未來深港跨境交通樞紐的交接點;經濟上,它是深圳與香港在體制與機制上接軌的試驗區。短短幾年,這里已經聚集了不少深港地區的高端產業:這里有為青年實現夢想的創新科技園;有對標基金集聚區格林尼治和風投圣地沙丘路的基金小鎮;有探索新模式的高科技能源企業;有懷抱夢想走向世界的動畫公司;有深圳首個國家級的知識產權保護中心;有首家獲得國家高新技術企業認證的商業銀行;有走向深海的中國國際海運集團;更有許多體制機制上的探索……前海的規劃、理想、遠景,無不體現古老中國張開懷抱擁抱世界的信心和勇氣,這使得前海不僅是深圳的前海,也不只是廣東的前海,它還是中國960萬平方公里土地最為開放的前海,是古老中國更深融入世界經濟的前海,也是十四億中國人聚焦和充滿寄望的前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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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4年,法蘭西第一帝國的締造者拿破侖因滑鐵盧戰爭的失敗,被流放至厄爾巴島。這一年,英國人史蒂芬森成功制造出了一臺叫作“布魯克”的蒸汽機車。當布魯克拖著載著30噸貨物的八個車廂吞云吐霧地在大地上急馳而來,世界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而彼時的古老中國,嘉慶皇帝批準了吏部侍郎吳璥的奏疏,恢復“捐官制度”,以填補財政巨大的缺口。曾經引領世界經濟的中國,與世界拉開了遙遠的距離。但是,作為一個杰出的帝王,拿破侖即使被流放到地中海中的厄爾巴島,他對世界大勢的把握也令人嘆服。談到中國,他說:“你們所面對的東方帝國是一頭沉睡的雄獅,當它醒來的時候,全世界都會顫抖!”說完之后,拿破侖又做了補充:“但愿它不要醒來,讓它永遠睡下去!”
而發生在四十五年前中國對內改革對外開放的事件,意味著拿破侖擔心的東方雄獅已經醒來。既然醒來了,它就沒有理由再睡過去,它會以更加清醒的姿態站立在世界的東方,迎著第一縷陽光,以更寬廣的胸襟和更進取的精神走向大海也走向未來。這是改革開放給古老中國帶來滄桑巨變的啟示,是四十年來深圳奇跡的啟示,是三十年來浦東輝煌的啟示,也是若干年后,我們回顧中國走向富強和繁榮,前??赡芙o予的啟示。
【作者簡介:胡性能,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云南省作協駐會副主席。曾獲《十月》文學獎、《長江文藝》雙年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云南文學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