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3年第1期|雷平陽:銀河岸邊(組詩)
明月的下落
在蒙化府,我被兩個人迷住
一個是遁跡于廟墟的晚明皇帝
另一個是云游亂世間的和尚
有可能從屬于同一軀殼的
這兩個人,互為傀儡和假象
在別人的幻覺中找到了真實的道場
或鴿子籠。除了他們
我還對第三個人倍感興趣
他是一個詩人,名叫陳冀叔
身患潔癖和自閉癥,一生騎在驢背上
頭戴斗笠,只飲用雨水,自絕于土地和天空
死神降臨前,他在怒江邊的石壁上
鑿了個大窟窿,把自己封存在里面
之前,他一直打聽明月的下落
后來,明月照著蒙化府
每天都在尋找他的下落
銀河岸邊
你得與云霞結為盟友
加入到天空階級里面來
沉淪于太虛,也如
抱住了菩提樹。高懸在空洞中
也能獲得青山一樣的踏實
我現在就生活在壯麗的銀河岸邊
看著波濤史詩一般沖卷著
一顆顆星球,流向
另外的宇宙。場面之宏闊
就像螞蟻從夢中驚醒,目睹身邊
有幾億顆太陽在同時升沉
當然,河岸上也有細微的萬物
閃電割草,還是有滿天的葉片
被遺漏;請月亮清點羊羔的數量
狼群叼走的那些
它用的是狼的總數
我在金杧果樹底觀看孔雀的舞蹈
它們的翅膀均是一次性的
每煽動一下就折斷了,而新的翅膀
已經提前備好,那無止境的
快速替換,令我對美學抱有同情心
是的,這兒什么也不缺
天空馬戲團就缺一頭紅色的大象
在天心反復踩破一只只黑氣球
讓它無中生有,把一塊塊紀念碑的道具
全部馱回石料場,并順勢朝著眾多的黑洞
扔幾塊巨石。而你也因為一時沖動
把兩根長牙取了下來,一根送給永恒的小丑
一根送給善變的魔術師
就等你了,大象君,我想看見
你拽著笨重的身體,從雨林升起來
在天空,向著我轟轟烈烈地飛行
禮贊大地之五
兩個植物方隊排列有序,在山坳上
用不同的色彩挖沙、移走亂石,開辟
新山谷。它們在靜止中行進
綠色方隊前往自己的冠頂
黃色方隊前往自己的根
完全沒有顧忌石頭的阻礙清除之后又會回來
黑樹更像是觀念的禿鷲。合圍的石山干燥、破碎
但空氣潮濕,一場雨先于紫色的晴空簌簌落過
那麥秸垛頂著的光,圓潤而且喜悅
就像是注入了神仙笑聲的雨水還沒有蒸發
不妨說得更直接:就像是縮小身形的眾神
披著光的絨毛,在麥秸尖上現身
遠空云朵似蓮,落日還停在巨大的花瓣里面
一重天有一重天的多變與善心,這一重
叫我身在僻壤,卻倍感自己就在老天爺身旁
白色的羽毛
因為什么
我們來到了五祖寺
因為什么
我們又回到了原本的生活里
來,只是來一次,住了一夜,沒有留下
回去,又是盲魚歸于滄海
自己找不到自己,也無岸可尋
匍伏在弘忍真身下,有一瞬
的確接近了神靈
但站在青檀樹底往山下看
又覺濁浪多于清流
不潔的人世與醒著的個體
仍然是前者埋葬后者的關系
和尚們的大自在
退回了廟門內
為此,這來到與回去
東山古道的蘆花叢中
我只是一根白色的羽毛
被風吹上山來
又被風吹下山去
罪行論
冬天的罪行小于秋天,秋天的罪行小于夏天
但是,夏天的罪行永遠大于春天
我們就這么爭論著,罪行
被分配給了每個月,每個星期,每一日
繼續往下攤派的時候
有人又說,夜晚的罪行小于中午
中午的罪行小于早晨
因為早晨太陽初升時,我們看見
山頂上的一列火車脫軌,沖進太陽之后
再也沒有返回,也沒有傳回死者
和幸存者的消息。這樣的爭論無比荒謬
始終無人提及春天與冬天
上午與黑夜,誰的罪行更大一些
人們都不愿意對兩種同樣有罪
又存在著替換關系的體系,進行缺席審判
它的叫聲引爆了自己
不知道該如何呈現
這片滇樸樹傳遞出來的寂靜。如果沒有神靈
公開提供沉重的思想,以錨一樣的定心丸
滋生寂靜,滇樸也必將枯死于寂靜,你看
蝴蝶的翅膀上每天都有火災
這種寂靜天生就具有灰燼的死亡本質
一只蟋蟀爬出地面,扇起翅膀
叫出一聲,嚇得自己掉頭鉆入了地下
它的叫聲引爆了自己。蜥蜴和蛇沒有安全感
它們隨身帶著一條溪水,在林中
昂首而行,就聽見樹枝自己分叉時傳來了
骨頭掙斷的響聲……噓,在羊群中間
我們保持沉默,經過樹林時
腳步也會輕如落葉,只愿這群卑賤的靈魂
在我們放牧期內,一只也沒有丟失
它的叫聲引爆了自己
不知道該如何呈現
這片滇樸樹傳遞出來的寂靜。如果沒有神靈
公開提供沉重的思想,以錨一樣的定心丸
滋生寂靜,滇樸也必將枯死于寂靜,你看
蝴蝶的翅膀上每天都有火災
這種寂靜天生就具有灰燼的死亡本質
一只蟋蟀爬出地面,扇起翅膀
叫出一聲,嚇得自己掉頭鉆入了地下
它的叫聲引爆了自己。蜥蜴和蛇沒有安全感
它們隨身帶著一條溪水,在林中
昂首而行,就聽見樹枝自己分叉時傳來了
骨頭掙斷的響聲……噓,在羊群中間
我們保持沉默,經過樹林時
腳步也會輕如落葉,只愿這群卑賤的靈魂
在我們放牧期內,一只也沒有丟失
金箔
嗨,別鬧了,東山這么寧靜
翠竹請你停止生長,夜修的法師請你屏住呼吸
不知名的夜鳥如禪機,時叫時隱
也請你靜止。我要睡覺,什么也不想開悟
如弘忍那樣,退回到世俗的金箔里
鏡池邊上
五祖寺的鏡池邊
傳慈法師說:“在唐朝
人世間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和尚
一種是詩人?!?/p>
我心頭一震,頓時覺得我與他
乃是兩個被留在了唐朝的人
但我仍然對他說:“現世
仿佛是唐朝的廢墟,通往寺廟的路邊
只剩下和尚和詩人的墳!”
而且,有一句話,我忍住了
沒有說:“這些墳都被踏平了
沒有了墳的外形,在死亡的結局中
找到了純粹的亡失,找到了死角?!?/p>
我們對話的時候,沒有嘆息
鏡池里那排柏樹的倒影間
飛著幾只鴿子
鴿子之間,停著一朵白云
在大理,夜宿夢蝶莊
在夢里,我一會兒釀酒
一會兒打鐵,還抽空去了一趟
蒼山感通寺,向和尚買茶
在詩僧擔當的墓塔前鞠躬
登山的路蜿蜒曲折
但有古松、草穗和蝴蝶做伴
溪水從山頂流下來,流速不急
踫上丘壑、莊稼、村落,就繞個彎
沒想過一定要沖毀什么
偶遇落花與枯葉
就相約走一程
不在意緣淺緣深
清風在身邊來回奔跑
它知道我的出處和去處
知道我喜歡在石頭上寫詩
在雪地上畫云朵,還一直鼓勵
鄰居的小兒蘸水抄經書
它當然也知道,我在大理古城
開了家客棧,接待三山五岳的
獅子、大象、狐貍
也接待蚯蚓和哀鴻
我在內心私設烏托邦,也喜歡
在腐爛的毒蠅小國里鬼混
客棧的樓頂,直通天空
東臨洱海,西靠蒼山
我在那兒練習書法、打坐
幻想著在虛空之上
給自己建一座色彩斑斕的陵墓
我堅決反對一個個嗜睡者
天亮時無端地醒來
看日出,我們已經看得兩手空空
接著睡吧,即使大理
已經是一座地獄深處的天堂
我仍然不會從夢蝶莊走出半步
在敦煌
給我一座洞窟做書房
我還會在里面堆滿經書,在黑漆漆的
空氣中,畫壁畫。讓我
晝夜不息地以血抄經,抄出的經書
肯定會有很多的錯字和別字
還會有肅清不了的脂粉味
如果你在沙漠中聽見我誦經的聲音
那一定是秋風吹開了沙粒
一個風干了的云南和尚
他的嘴巴還沒有關閉
咆 哮
咆哮的群山下落不明
我的記憶中卻保存著群山上面的星辰
云南的河流熱衷于咆哮
但它們沒有方向感,迷失在了
一路咆哮的旅程中。我一直渴望
重返三十年前,在群山里咆哮
在流水上咆哮,即使走在水泥路上
也要裝出咆哮的樣子
即使別人不讓我無休無止地咆哮
我也要在某些人的背后
突然咆哮一次。讓他們明白
除了咆哮,繼續咆哮,我真的心無旁騖
咆哮,咆哮,因為裝了太多的咆哮
我的身體接近于爆炸
像一顆正在飛向堡壘的炸彈
可那反抗的愿望卻又等同于絕望
今天,我對自己說:“你咆哮吧!”
我就來到了樓頂上
對著飛鳥和落日,不僅咆哮
還傷心地哭了起來
提 醒
手執火炬在密林里找光亮
端著一碗水跑向大海
做這兩件事情的時候我已人到中年
找光只是為了確認天空是否存在
跑向大海只是為了檢測自己
是否還有奔跑的力量
如果天空還存在,我不會反抗它
黑暗的一面,高空的黑暗自有上帝處置
如果我還能奔跑,我不會抱怨大海
在道路的盡頭望洋興嘆,奔跑的人
已經接受了洗禮,不屑于虛無的挑戰
不過,現在我總是戴著老虎的面具
現身于人群中,不是嚇唬誰
只是為了提醒人們:有一頭虛擬的
老虎,它一直存在于我們身邊
河北去山西道上
青草的瘋勁一上來,就長得
比白楊還高。白楊都是
骨瘦如柴的道士,一生遠游
但還站在原地。青草更靠近禪宗
一直在重復綠與黑,高與低
孤獨和塵土——如此驚鴻一瞥,也許
我不該說出它們的未知數
不該把它們平移到寺廟或教室
供養其太多太多的速朽的人肉人血
其荒唐性在于,這仿佛邪教
在五臺山的某個地窖中揮舞著刀斧
關帝廟
身份模糊的客棧
有著出入自由的好處和壞處
它荒謬地站在關帝廟旁邊
似乎在等待雜草的查封
和時光的拆除
燈光下,一排木柱子投下的斜影
像一群棄世多年還在行走的人
我遠遠地看它們,不敢靠近
那些石臺階,空無人跡
卻讓人覺得有很多人
形同夜空里的云朵
正在輕巧地上下追逐
夜里兩點左右,我聽見蒼山
吹來的狂風,怒吼著
猖狂地拍打不安的門扉
那恐怖的聲音就像出自我的心
它還搖蕩著廟檐上的風鈴
鈴聲入耳卻又失信于聽力
我聽見的仿佛是星斗的叫鳴
立于窗前,聞著來歷不明的花香
細想自己難以入睡的緣由
我想,心上有一座和尚墓我挖不掉
其次,睡眠時,總覺得床邊上
站著一尊提刀的神
更讓人不解的是,在客棧
與寺廟混為一談的地方
我只把肉身放在了客棧
這活在人世間的人
他只是我的一半,甚至他
只是逃出我身體的半個影子
落后一個季節
一個不留神時間的人
必被時間犒賞:你看,已經盛夏將逝
江河水流暴漲,群山丟失了留白
耕作的人,早已洗凈衣服上的污泥
借一年中的農閑,忙于醫治
沉疴與刀傷,陷入一意孤行的物質主義
而我的體內布谷鳥才發出第一聲啼鳴
久被時間供養的枝條上
高掛的花朵,均是一個個逃婚的新娘
我的肺腑間飄蕩著過時的香氣
被我邀請的賞花者,他們也已經過時了
因賞花錯過公差,因酒醉
耽誤了前程……眾生已無美學可供流連
開赴秋天的火車上坐滿了
渴望豐收的人,且容我私自掉隊
看花開盡,把酒喝完
永遠落后人們一個季節
虎 吼
聽到了虎吼
就想活命于老虎的腹中
終身無所事事
與人世隔著一頭老虎
我:人物之一
寫詩時我總想抹掉以前的風格,
但抹不干凈。我努力地去成為另一個人,
但還是虛弱的這一個,并且無法還原。
我:虛構了自己所有故事的思想溫度,
把真實分切成無法縫合的碎片,把假象凝固為白銀。
為天空種上茶樹,給星斗澆水。
無視烈火在馬廄和墓園中點燃、失控,以及退隱于
宗教之后用燭火與柏香自焚的獵手。
——沒有陷阱可以困住誕生于陷阱中的人。
偉大的文字也并非世界最終的善。
我:每天坐在家門口,
觀看巨石和巨浪從街道上轟隆轟隆地滾過。
暮 晚
審判庭一樣的暮晚
蒼鷺從天空收回了翅膀
大金塔的旁邊,一群中南半島的信徒
在竹林中,收起了曬干的袈裟
其他無主的萬物,沒有被收走
它們圍繞在月亮和燈盞的四周
我在山谷中趕路
不知從哪兒傳來的鐘聲
遼闊而又刺骨,把我的影子
一會兒送到身前
一會兒又攔在身后
幽篁里
哦,幽篁。我不該輕浮的
稱它為竹林。而且,我應該在里面
一個人彈琴,不該因為知音難覓
摔琴,把幾十畝的幽篁伐光
只剩下自己獨立在水一樣的月光內
如此狂暴,心藏利刃,絕世的琴技
又有何用?懷抱已然空虛,動了肝腸的清嘯
變為了怒吼,誰還珍惜你毒酒發作后
至善至美的文辭?道法落入窠臼
洞見失格于眾生的迷信
秋風未曾吹拂,假想敵已經縮小了
包圍圈,蘆葦抑或青蛙,無一不是斷頭臺下
等待歡呼的公民。我知道自己
是誰的替死鬼,知道嗎?反復的追問
均無人應答,深林自古無人光顧
我有什么樣的迷惑形同兒戲呢?
趁天還沒亮,一個人,自罰三杯烈酒
倒立著行走,把日出看成日落
甘南印象
神在廟里,小花在草原
人們騎著馬,提著酒壺,驅趕著白云和羊群
在小花和神之間
反反復復地往來
和尚與落日
無量山上的太陽,仰望它的人
總是覺得自己離它不遠
旋轉,變色,升降,都在觸手可及之處
它每天的布道與呼喊,人們因此才能看見
或聽見。高不可攀的時候,它把影子
藏起來,一身的斜光也刪除了
猶如醍醐灌頂,把黃金箭 筆直地射下
令埋首者與乞靈者,從內心找出異端……
我們說,天空的法老,也會在此刻
放縱世人,讓他們出錯:大地上的良田全部種植
向日葵,繞著它公轉;天空里無處不是金字塔
地平線上也壘起了壯麗的假山
它保持了沉默,看到了向日葵、金字塔
和假山,看到了它們最美的那一面
太陽落向瀾滄江峽谷,我們談到落日
它有著神的骨相和人的笑臉
圓滿,慈悲,靜美。一個和尚
必須在日落之前趕回寺廟,他一邊下山
一邊掉轉頭大聲地說:“世上最寬大的一件袈裟
就穿在它的軀身,每天來往于我們頭上!”
和尚的背影與落日,同時消失在
瀾滄江峽谷,在我們眼中
這意味著人間的大門正緩緩關上
來 往
到過一個個可以安心的地方
我都離開了,這些地方也并無什么特別之處
無非有山丘、樹林、野草、溪水
念經的農夫和勞作的和尚
也無非人到了那兒,一聲鳥叫,空氣,墻上的一句話
一個石礅子,去往寺廟的路橋,一壺茶
霧氣中一閃而逝的飛鳥或閃電
無一不是清規或自在
離開他們,形神顛倒,心有戚戚焉
我之愛別離,窈窈冥冥,昏昏默默
竟然是從去處前往來處,仿佛供果又返回枯枝
所幸一路行來,天南地北的客棧和明月
我都欠了債務,得去做苦役,一一抵還干凈
昆鋼印象之二
世界潰敗的聲音
有時候根本不是什么聲音
而是黃昏時有人割草,草上的光
被割走了
草還在那里
經幡與雪崩各有布局
在雪山之巔遇見,再見
那孤冷凈潔之處,四周陡峭的積雪
一直在敘事,贊美詩一樣的留白令人骨頭發冷
我們深知任何一具血肉之軀
均承受不住思想的寒冰反復對撞
即使有著企鵝或兀鷲的靈臺,有著
拒絕復活的消亡,兩具僵尸擁抱在一塊兒
也有違上蒼對我們的垂憐
就此別過,雪山里的苦行僧與比丘尼
經幡與雪崩各有布局
煮雪煎茶的火種與鐵壺,也浸透了排他性
潔癖唯有雪蓮與虛空可以匹配,容不下
一聲多出來的心跳。哦,只是為看不見
自己雪嶺上的背影而心生雜念,只是一滴清淚
才出現在眼角,已經是今生一望無邊的冰川
冒 犯
冒犯群山里沉睡的巨石,代價
可能是被它砸傷,被它
砸成一堆堆肉泥
但我們還是用它鑿出了那么多洞窟和眾神
冒犯,多數的冒犯我們都是為了弱化自己
讓自己在低洼的地方得到庇護
也有一種冒犯是唯物的,當我們被惡意地
請上神壇,接受著異教徒
循環不休的冒犯,他們終將把我們
送往地獄,讓我們做實驗室的小白鼠
或做他們的坐騎或者刀刃,奴仆或者罪人
可我們還是沒有停止對他們的冒犯
就像冒犯群山里沉睡的巨石,代價
可能是被它砸傷,被它
砸成一堆堆肉泥,但我們還是用它筑起了教堂
還用它壘筑了那么多的斷頭臺
黑龍江的喜鵲
一個省的刺骨之冷,之寂,之空
平鋪開來,是白晃晃的
和盤托出事物真相的雪。唯一突兀的
是白楊樹,若隱若現,我認定
它們是風暴逃亡時丟下的衣冠
或者幻影。我沒有將它們當成荒廢的教堂
我沒有聽見簌簌發抖的圣歌
但我得到了恩膏:一群喜鵲
從我頭頂飛過。哦,我在空氣也會殺人的
雪原上,看見了鮮活的喜鵲
在紅河的下游
春風起于波濤
我測流速,不問波濤的高差
兩岸的田野、坡地上,眾生彎腰
把幼苗托付給土壤
一群野蜂飛來,像金色的云朵
在浪花上釆蜜。松鼠一只
從軍事禁地的樹枝上偷跑出來
清脆的鳥啼則留在了營房
戰爭遠未結束,幾個捕魚的瘸子
又用空船,運來了生活潰敗的消息
少女三五成群,在河灣里
默望水的漩渦,沒人開口說話
都怕驚飛心上的蝴蝶
但他們一點也不抱怨,很快就從
安靜下來的日子中賒取了白銀
“把一條大河截斷、抽空,只為了
捕捉一條果腹之魚?神沒有
給過我們這樣的指示,也不會
不分黑白地援助這種行為 !”
河床降低,河面寬闊
不遠處的海,知道他們缺少什么
蘇格蘭內海之二
孤峰全部被拉平,群峰也是。曲線
之于平闊的世界產生不了救贖,除非世界
將以巨浪滾滾的形象隱身于大眾哲學
我出生在懸崖,在風中的一枚失控的氣球里
長大,成為老人。但看見風浪的發源地
同樣風平浪靜,內心頓時深感不安
就像閱讀一本冗長的黑暗之書
讀到最后一頁——看見
一百個月亮懸掛在一棵枯死的菩提樹上
蘇格蘭內海之四
光從黑云后面垂直落下
反像海底涌起白色巨浪,從黑云后面
到天空去。得到光或送出巨浪
海面繃緊了,在微微震顫
——海里的每個波浪中都有一支安魂曲
海面下的安魂曲像暗流一樣永不平息
——海里的每一滴水中都有一支著火的蠟燭
海面下朝圣的火焰將大海燒得發燙
清晨的大海是一面圓鼓
鼓筒里沉船的桅桿正在瘋狂地向上敲擊鼓面
我從修道院偷跑出來,戴著面具,不安地
看著光的巨浪,將天幕反復地拉開又拉攏
云之上之一
每一次來到云朵之上,與星辰為伍
君臨天下。昆蟲會讓身體無限地變大,器官堅如
銅鐵,神情與金剛沒有什么區別。它長出巨翅
長出神話中嚼碎萬物的獠牙和撬動群山的犄角
碩大的眼球鼓出眼眶
可以盯著太陽看。駕馭著風,提速,破空
上射、俯沖,它飛行時像一架愷撒的戰斗機
曾經打敗過時間、眾神、對立的思想,打敗過
虛無?,F在,又將一個暴君殺伐的本性
百無禁忌的破壞欲、海洋般的憤恨
以向天空宣戰的名義,毫無節制地發泄在天上
毫無節制,在我們的頭頂,推進著天空私有的進程
宿主之一
也許:一再澄清創作的意義
就是一種逃亡。光是某棵樹帶來的而且這棵樹
還在黑暗中安靜地生長
這么多動物、鬼怪和未知之物的器官與神態
集中到一塊巨冰內,也許它顯示了時間的面目
——留下的諸相均不符合人類的審美
而且很快就會融化。但我認為世事沒有這么簡單
光將冰化完,也許地上會出現上帝
潮濕的影子,像遁土的人帶不走的黑袍
【雷平陽,詩人,散文家,云南昭通人,現居昆明。出版詩歌、散文集多部,曾獲人民文學獎、人民文學年度詩人獎、詩刊年度大獎、十月文學獎、華語傳媒大獎詩歌獎、鐘山文學獎和魯迅文學獎等獎項?!?/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