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程文學院小輯·小說 《西湖》2023年第1期|槍槍:罐頭
槍槍,同濟大學創意寫作專業2021級在讀。
1
我的名字鼻鼻叫。夢幻國度是這里。我這里三天來。夢幻國度很美。大的地方。高的房子。尖的頂。多的顏色。我們玩游戲白天。女孩。全部。我們奔跑。最慢的人,消失?;貋?。她不高興。我跑得很快。中午土豆一個。水。
我們做手工晚上。硬的。鐵皮??展揞^。手破了。血。紅的。粉色的肉。不高興。晚上我們睡覺。沒有土豆。我的房間。粉紅色。我喜歡。我沒有房間在家。床。軟的。被子粉紅色。全部粉紅色。喜歡!喜歡!半夜。吃罐頭一口。沒力氣。因為跑。爸爸給我的罐頭。最后的禮物。我們都有禮物。帶來的家。別人爸爸項鏈給了。
第四天。我跑得很快。也。昨天最慢的人旁邊我。耳朵她沒有了。她不高興。我不高興。跑。沒力氣。摔倒。跑。最后一個我。男人拉走我。醫院。白光。男人黑色的眼睛。刀。亮亮的。血。舌頭我沒有了。不高興不高興不高興。男人摸我頭。勇敢說我。高興?不高興?土豆半個。咸過頭。晚上罐頭一口吃。
第五天。沒力氣。她旁邊我。香。眼睛她沒有了。我不高興。一根我抓她的手指。嘴里沒舌頭。她點頭,不高興。我手指上她臉上的水,我吃水,咸過頭。她香。最后一個我和她。男人拉走我們。醫院。白光。鼻子我沒有了。鼻鼻沒鼻。血。男人的手。男人高興。怪的東西。臭。不高興不高興不高興不高興不高興不高興不高興不高興不高興。血。男人好玩說我。高興?不高興不高興不高興。晚上罐頭二口吃??諝饫镂兜姥?。血和舌頭。她去哪里?不高興。
第六天。第七天。沒力氣。一點沒有。
2
驚喜!特大驚喜!
超市貨架是世界的觀景平臺。臨期罐頭的特別運氣,手欠半大小子,身高一米九三,假裝投籃,隨機將我扣進貨架最高層。我尷尬與周邊新鮮罐頭示好,罐體細邊憑空踏出小碎步,是我虛空中局促搓手,看清她們長方身體,四角柔圓,是集體性格外化,鐵皮外衣藍到最淺瑩瑩,黯金稀薄頭發閃光,反別易拉罐同款拉扣,胖龍細鳳手繪大字:午餐肉450g。大拇指上翹表達美味,千百年不變。
她們不響,表示輕視。她們鐵皮衣服我第一次見。貴價新鮮罐頭天地,不如我熟悉自己身體每一毫克食鹽,分布不均,神秘饋贈,沙漠中奇行綠舟,連接肉糜與殘存筋肉,如同電子奔過黑簇簇電路、盞盞電阻噼啪。據說人類吃菠蘿時候菠蘿也在吃人類,我亦是這樣,我知自己身體每一寸滋味,午餐肉自我修養。三年保質期約等于整個白堊紀,自我咀嚼抵消無聊,境界千門、次第洞開:第一年第一天,油脂如同雪橇犬,齜牙咧嘴,攜帶我火速巡游整個長方肉體,無邊際臘味,好似剛識字兒童讀《戰爭與和平》;我拿出小說人物行動力,從斷裂記憶中提取機器碾磨肉糜細節,那是分子與分子的糾纏,肉色為之驚變,人類為極致口感,將研磨工藝變成潘通色卡游戲,種種肉色、近似到無法分辨,以奇絕比例調配到一起——我的身體。美味的蒙昧,持續三百二十五天。第三百二十六天我如肉制輕霧從薄夢中仰臥起坐。小說選定我,必有特別幸運。我從虛空中亂發念想,驅動體內食鹽,它們好似古早動畫《獅子王》中幫兇斗眼鬣狗,從陰翳中踱出,閑閑哈腰,聽我差遣。于是我有了冰棱晶的橋、天梯和漁網,450g身體是無字電路圖,我每日奴役鹽晶,搜捕堪用零件,劃線連接點亮。這些咸味差役,生就追殺你到天涯海角本性,不出二天犁出一米鼻黏膜、再知混進一方咽喉表皮,三天內配齊五官中四科。我驚奇練習嗅聞、聽覺,貪婪如鸕鶿吞魚、喉管都鼓出魚形。無視力的世界充滿謬誤,我感受巨掌來襲、濃味汗酪逼近,心驚今晚恐怕要被帶走、放進空氣炸鍋。三秒后,才知只是一頭熊系巨漢路過,并不稀罕蛋白含量稀少的賤價罐頭。到第二年的第二百七十八天,我才知眼細胞尚存,使我能穿透鐵皮牢衣觀景。如同現在,在超市貨架居高臨下:這是一個頭頂的嘉年華。
高聳顱頂下隱藏無毛傷疤、油光反射禿頂上黃褐斑、針針上指板刷下頭皮粉刺。痰漬世界,男人五六七,發酵?臭,機械鄧氏魚空游,無所依。機器鰭攪動濃綠液態空氣,他們炫進生活必需品:老壇酸菜方便面、白色中幫尼龍襪、斯伯丁籃球、重量各異鍍金項鏈。我看到一個將禿未禿頭頂,頭皮青綠,抖抖上升,先是混拌油蛤氣味刀刻前額,再是一雙負鼠式無眼白眼睛,棕濃眼珠啜囁,鼻息撫過外露鼻毛,微重,直直聚焦我。我本能想空出距離,不健全鼻黏膜作癢,被他吐氣猥褻。
“最后一盒。這么高?!彼咁濐澫绿?,邊咕嚕。我從他指縫看見賤價罐頭貨架——我原本屬地,已經全空,常年拖拽露出銀色鐵皮,看向里黑黢黢,如同過往三十年變成白紙、折疊一百零五次后結果。那貨架我待足三百天,目送蕓蕓肚腩,彈來拱往、肚臍眼對肚臍眼;同時感受體內連接力量:歷史辜負了我們,但沒有關系。據說午餐肉正反各煎兩分鐘最香,廉價罐頭也夢想擁有頂級肉味。黑夜里亮亮貓眼。那時我覺得,這樣過期是我最佳歸宿,如同一份檔案永存霉味深海,一朝考古發現,開罐真相四溢??蛇@男人攫住我,手上煙油孳重,掌心丘壑堅硬,小指一寸指甲、熏黃,甲面脊狀凸起道道。我判定他從事體力工作。
2.1
我活過的世界,已記不太清。450g身體全被鹽晶點亮時候,零星片爪出現,如同已進博物館的幻燈片裝置:鋼絲球發型老太,持噴火槍灼燒《使女的故事》,書頁浴火無損;旋轉雜志封面、“古老的罪惡”,集貿市場售賣;大學教室里,女多過男;愛來愛去電視劇,切換頻道、無限重復“我要為你生兒子”臺詞;比基尼雜志;大小屏幕,文字旋成流沙河,每陷愈深,下墜速率快過蜂鳥振翅;大流行后,人類禁錮在家,大腦萎縮,口語簡化成“這個”“那個”,家庭溝通如猿群互吼,一日比一日回歸山洞。語言還存在嗎?我生活在語言等于魔法的最后年代,文字傳遞天與地的信息:自有一撇斜劉海,由有一根沖天辮。長句有長句英俊,短句有短句美麗。
我對時間感知也已不清,只覺三十歲后時間,如連按快速倒帶鍵。壞事接連一件更壞,不可能接連一個更不可能。生長起來的世界不復存在:地球村也鬧分家,我們開始等同于我,原子與原子無法對話,只有對撞、你死我活。弱者出現在“被”字句主語位置、真正主語嬉笑隱身。千禧年歌聲尤在耳邊,“在實驗室里做實驗/看看有沒有不變的諾言”,黃金年代,全人類熱衷無腦戀愛,生殖欲望沖出臥房推動科技;原始社會本是幼兒繪本內容,可它先像遠處雷聲,下一秒,山洞已降臨每個人內心。
2.2
于是我被男人帶回家里。
屋子十二平方,朝南木窗紅漆斑駁、撿來沙發污漬可疑。繞墻一圈冰柜,大流行后遺癥。正中間四方貼皮木桌,女孩正擦桌,鼻涕色抹布破爛。十幾歲光景,扁平面孔和身體,淺巧克力膚色,齊眉蘑菇頭,玻璃球眼睛,好像新手父母練習用仿真娃娃。她從廚房捧來蒜蓉西蘭花,肥肉漂浮排骨湯,米飯,兩雙碗筷。我聞見她身上七分辣味薄荷、三分海藿香,活過世界回光反照:那些無所事事夏天,我常與男女友人邊走邊談,書蔭酣濃,投下魔力熱量,惱人小蟲跌進海鹽薄荷雙球蛋筒,我手指戳進冰淇淋,小蟲被困甜蜜水滴中——如同現在我自己。
聽她說:“爸,吃飯了?!蹦悄腥寺裆嘲l里,眉頭擰緊、手指點壓下顎,精密儀器檢測、明晰每厘故障。她又求:“爸,吃飯了?!蹦悄腥瞬粍?,耳朵上鎖。
她兩步走到男人面前,單膝點地央求:“爸爸,吃飯了?!闭f話聲音內吸,我形容不出那古怪。男人目光投向反方向,緩舒一口氣,起立,兩步路走得珍重,板凳漆黑如鐵王座,筷子是兩支朱批御筆。
一只豪豬樣五六歲男孩斜刺過來,坐另一個凳子,臟手拍桌。女孩站著,為他們盛飯:大碗三球米飯、壓實;小碗一球半,夾一顆西蘭花、種最高點?!疤?,樹!”男孩嚎叫。女孩又揀盤中最大一顆,遞嘴邊、讓他咬下兩羽分支,再替他栽下?!吧?、干!”男孩嚎叫。女孩舀一勺湯,均勻澆灌、飯粒松動。
男人舉筷、努嘴,點指木桌中心的我:“明天帶著。給你?!?/p>
又問:“東西都準備好了?長大成人,這是好事?!?/p>
女孩仍站著,玻璃眼珠、小透光,不時如釘耙鉤我,微熱。我憶起過往荒唐事,酒店長毛厚絨地毯,高跟鞋七寸釘移動無聲,微陷床榻,被單下充血眼球,書本與實際落差,失望的探索。
“今天你可以早點吃飯?!蹦腥苏f。
豪豬樣男孩鉆桌底。男人嚼飯如老年駱駝、碾磨幅度夸張,突然哀哀一聲,牙齒打架、釉質絞葛?!翱溧宦?,你聽到沒有?”男人眉毛眼睛蹙起來,“背也痛,左手抬不起來,昨夜涂的藥水,一點沒用……”
“就這樣。還給你去買了這個,”他四指扣桌,意指我,“收好去?!迸⑹稚煜蛭?。
“不對,先吃飯?!蹦腥丝觐^點點西蘭花,盆中零星蒜蓉殘醬、油湯仍熱,飄白色幽靈。女孩用西蘭花餐盆盛一球飯,食指中指為筷、小口快速,不時釘我。
豪豬男孩竄出、快如棘刺,站凳子上,搶我到手。五六歲兒童手力驚人,半掀蓋子,邊際撬起,手指橫摳,卷一片我塞嘴里。登時我的世界,聲音減半、如溺深海,還來不及與空氣氧化、巨大“嗡”聲灌入我,那是奧陶紀第一只蝎鱟踏上陸地同樣感覺。豪豬男孩不罷手,滿是口水亮晶晶手指再戳、我身體出現淺坑、中坑、深坑。
那女孩扁嘴、看向父親,男人品味牙齒錯位痛苦,故意將余韻拉得悠長,那是五千年史詩蟬翼切片、空氣吊蘭無土無水,次次突破忍耐極限,細密水珠一噴、復活如初。大流行后,史詩在我們基因里淫異腥笑,此前我們中多數忘了它存在,以為自己是自由的。開始我們不以為意,以為只是1918年西班牙大流感同類,祭出點自由給它蘸醬吃,換得安穩;后來我們開始饑餓,千萬年進化出一星半點同理心磨滅,欲言又止,開煤氣、煮掛面,關閘時候引用茨威格,熱面下肚,精神浸泡在往日世界海水中,體重不降反增。饑餓連鎖反應,我們始料未及,摩登原始人動畫片,熒幕進入現實,前一秒在畫筆山洞中騎恐龍,下一秒出現在城市中某座天空爬手塔頂,文本與文本,無轉換余地,一種“你能奈我何”自暴自棄。哈。歷史。
“爸……爸!”女孩叫。男孩自己停手,他指腹割破,被我罐邊利刃。我用虛空中鼻子冷哼,驅動鹽晶品嘗他溫熱血液和皮膚表皮。男人如夢初醒,對男孩哼斥一聲,喉音渾濁的年老靈長類。
2.3
大流行后,人類拾起早睡習慣。晚七點,男人已剝光外衣,只著內褲,手叉腰半裸站立,只是直視虛空,奇詭睡前儀式,最后以一個驚天哈欠,宣布上榻就寢;男孩睡他腳邊,蜷作小獸。
這屋子女孩無處隱身。面包店透明罩下曲奇餅干。
她取來淺瑩瑩藍色包袱。(“還不睡!”男人罵?!笆帐啊??!迸⑤p語。)打開,里面是:嬌粉及踝長裙一件,皙白平角內褲兩條,月經帶,毛巾。我想伸出虛擬雙手,拍拍她肩,告訴她,我活過世界,有一種事物叫旅行箱,有一種事物叫衛生巾,有一種事物叫胸罩,還有一種事物叫游樂園。她打開毛巾,露出一枚長方“夢幻國度”胸針,正面白描托腮女人。
我才知:她要被送去那里。
她托胸針在掌心,芹菜手指細撫凸起鐵線,再將我裹進毛巾深處,毛巾上絨頭尖硬,差點扎穿我鐵皮衣服。女孩如果睜大眼睛,就能看見我鐵衣背面,正有托腮女人標志。
我正從“夢幻國度”來。
超市貨架上的罐頭,都自“夢幻國度”來。
歷史辜負了我們,但一切還不晚!我那些賣命鷹犬,前天奉上一毫聲帶切片;外加扣押那頭豪豬弟弟的口水與鮮血,我將模擬疏密波,對她氣壯山河喊出:“跑!”壯舉。于是我驅動鹽晶,事與愿違,聲量細小,不及針落十分之一。那女孩從衣櫥取出被褥,爬上吃飯木桌,側臥?!芭堋弊只那蛔甙宄伞巴怼弊?,她又想想,將我捧出,枕我入睡,我聽見她腸道痙攣。呼吸與一切呼吸并無不同,夜與一切夜并無不同。
夜深。我聽見眼液攪動,是她突然睜開眼睛,叩桌三下,一長兩短;男人男孩床那邊,傳出三下回應。女孩帶著我下桌,像最狡猾白線斑蚊,繞過男孩和父親,我聽不見她腳趾點地聲。向下看,一老一小兩只酣睡疣豬,夢里拱土。女孩移開墻上一塊磚頭,出現半張臉。一樣玻璃眼珠。
“媽媽……走了明天我?!?/p>
我奇異她說話能力。三字五字最多,從未有長句。返祖社會,再見語言?!氨潜?!”女人說,項間玎珰,我聽見她馬上把手卡進項圈,止住響聲:“活下去,像水熊蟲一樣活下去!”
我才知道女孩名字。我還聽到,女人體內又有了生命。你很難聽錯那種水聲,小小獸游弋母體,三葉蟲時代就如此。鼻鼻揚起我,在洞口晃晃,手指摳進拉環,將我全部打開。她指甲細掠過我,刮下一層,連同罐蓋,上頭有我漚出即將過期湯汁,遞進洞里。那女人接過。
四只玻璃眼球,黑夜里晶亮。
于是鼻鼻返桌上睡。這次她睡得安穩,做了夢,夢見水熊蟲在真空中緩步,八足游蕩,尖端毛絨絨。
2.4
第二天我們坐長途車,目的地:夢幻國度。我裹毛巾深處,什么都看不見。一車女孩,攀比除牙術。她們中不少從小除牙,驕傲牙床光滑柔軟。我突然明白鼻鼻說話古怪的真正原因。
鼻鼻靠窗坐。一車女孩,又攀比最后禮物。贏家是一根銀制項鏈,吊墜打開是父親兄弟合照?!拔覀円患叶奸L得很像?!蹦桥⒄f。比拼人性的賽場,鼻鼻只有我。我練習那一毫聲帶切片,試圖告訴她:我也曾乘坐同一列車,去往“夢幻國度”。這多年,靠椅都沒舊,我從你衣服摩擦聲音辨析,它光滑如初。我會告訴你,到站后會發生什么:你得用包袱捂住臉,他們的消毒水無眼,纖維化你肺。他們指甲帶泥,告訴你這是為你好。你下意識彈開,他們會譏笑你,“還不知道這是什么,只知道拒絕”。你一瞬間懷疑是不是自己神經過敏,他們雙手的確有科學魔力。你來到“夢幻國度”門口,閘機蜈蚣,二十多味,我當時被貼上標簽:“無生育意愿”。其余口味還有:高齡、不孕不育、“有關”問題……
往前走,對,就這樣,“不孕不育”往這里走,很好?!皦艋脟取惫ぷ魅藛T聲音甜美、內部工作手冊嚴明,微笑服務進入每月考評。你心存僥幸,以為真來度假,至多三天,就能回家,走時只給家中老貓留七天口糧和鮮水。你早聽過“夢幻國度”傳說,你見過社交網絡上腦筋急轉彎式密語,你瀏覽過風馬牛不相及評論區的遙遠哭聲。而你只是盯著煮沸的水,下每日放到門口維持生命的掛面,想起人類群星閃耀時,過去的歌,無人知曉另一重含義的歌詞,默唱百遍。你不敢相信那些呼救指向的可能性,你成長的世界不允許你的大腦有這樣推斷,絕對禁區!直到自己站在“無生育意愿”閘機門口,你回想起某天新聞。
3
第三天晚上,我從鼻鼻身體里醒來。節儉女,饑餓三天整,心別別跳,眼睛煎烤我。我虛擬嫩肉柔嗓,勸她:嗨。別害怕。我的死亡不過在你身體另一次醒來??伤龑⑹痔鸱畔?。一夜幾十次。我表面小粒油脂泛白,凝固問號,相對無言的“是否?”瞬間。終于挖一口我進嘴里。我們同眠粉紅小屋。夜里我在鼻鼻體內唱歌:別為我哭泣,阿根廷。
第四天她呆呆進房,手心手背傷痕新添。我習以為常,夢幻國度特色,女孩女人每夜制作鐵皮衣,彎角尖銳,金屬無眼,自己鮮血編織自己裹尸布。她們中不少懷揣回家希冀,好像胸罩里藏毛絨絨破殼小白鴿。猞猁獰笑。二十多味罐頭,二十多條流水線。你會愛上那聲音,宇宙深處脈沖星來信,虛無被填滿,鋼鐵蛇身載無盡罐頭,活動的莫比烏斯環。扯遠了。我隨一粒味蕾黏著鼻鼻斷裂舌根,晚二疊世蓮座蕨類孢子,緊抓血肉峭壁。鮮血結成軟酪,咸甜,斷舌以為舌尖還在,維持原來角度。我費解他們何時生出這主意。我的年代,鍋爐巨大,他們推車、傾倒、了事。所謂原汁原味。
第五天我知道鼻鼻遇上沒眼睛女孩。一樣扁平如葉身體、辣味薄荷海藿香。在此地變成本能,聞氣味辨認同類。我們間沒秘密,大腦打碟,血液扭腰,意念如同搖滾樂手,跳水器官海浪。鼻鼻貪聞她。我嗅到恐懼與愛混合信息素,綠頭蒼蠅折射奇美金屬光,獵獵響。鼻鼻一根手指沿女孩手背細走,啄起她一根手指,張嘴,讓她感受口腔空曠。那女孩流淚說,“我知道,我知道?!北潜悄砹怂郎I水,抹自己舌根,第一次感受咸味如列車,掠過瘋狂動物城,站次極多,那是我一纖味蕾倒掛斷舌懸崖功績。豐富和豐富的痛苦,猩猩學會皺眉的瞬間。鼻鼻識得了復雜,如同手持多棱鏡,猛然站兩面相對銀鏡中間,無限個自己,多棱鏡游走,放大身體各處,識得眼珠深處鐘乳石星云和反倒迷你小人,我的功勞!他們拖走鼻鼻和女孩。大白蛋醫院,過道岔口即永別。手術臺,燈光過曝,如游海底,手腳變細沙,刀光。他們緩慢切割鼻翼。
第七天他們宣布她為“肉”,罪行是無生育能力。他們向她展示存放舌、鼻、耳透明培養皿,以示程序正義,恭喜她將造福啞巴、毀容者和失聰人。他們贊她無私(鼻鼻幾乎相信,內啡肽小分隊沖撞我腰),只需最后一步,失明者將因她再得光明。他們問她是否愿意,說“愿意”同時智能機器將識別語音,打印厚約一指自愿書。鼻鼻說:不。他們不驚訝。鼻鼻和我用沖出胸腔聲音喊,詩詞變古老咒語,超音速水熊蟲,旅行包攜帶原始部落篝火,驅散狼群歌聲,洞穿瓦特蒸汽機,世界第一天空爬手玻璃幕墻——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
他們跌坐在地,好像毛蟲偽足脫落,掉進與天空同高,空氣吊蘭植物園般時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