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專欄·彈棉花 《花城》2023年第2期|麥家:鶴山書院(節選)
編者說
2023年,《花城》全新改版,重點推出新欄目——麥家專欄“彈棉花”,且當一個彈棉花的人,彈心靈之弦,將舊胎翻出新意。
本期小說《鶴山書院》講述我、老縣長和老教授三位人物的不同命運,相互映照、對比,兩位前輩不同的命運走向,深刻影響了我,也時刻警示著我。
小說從哲學視角解讀人生命運的荒誕和存在的虛無,以人生進退詮釋仕途心理,從官場浮沉反觀世道人心,在命運流轉、虛實轉換之間,講述一個禍福相依、變幻莫測的現實世界。
推文節選麥家《鶴山書院》第3節
鶴山書院
麥 家
03
書記姓林,一九六四年的大學生,比我大近二十歲,在木縣已經待了三十多年,在書記這個職位置上也坐鎮六七年,老了,且將繼續老下去,直到退休。他高度近視,戴眼鏡,鏡片像墨水瓶底一樣厚,想必也是有重量的。因為有重量,有時他會把眼鏡摘下來,尤其在開會時,聽別人說話,他總是摘下眼鏡,放在面前,好像眼鏡是耳塞,只有取下才可以聽清別人說話。他不知道——也許知道,由于戴了幾十年眼鏡,他眼睛四周的皮肉變得松弛、蒼白,眼袋子鼓鼓囊囊的,看上去一副要哭的樣子。這跟書記一把手的地位不相稱,不合配,有點自降身價。好在這樣的時候不多見??偟膩碚f,書記是個樂觀開朗的人,說話輕聲慢氣,笑容經常掛在臉上,給人一種跟他年齡般配的和藹溫軟的感覺。這種感覺不是假象,至少我在木縣近一年多時間里,他一直像老大哥一樣關心我、愛護我、體諒我,沒對我放一支冷箭,也沒給我穿一次小鞋。我后來“攔腰斷掉”,跟書記沒一毛錢關系,那是我的命。
我的命跟鶴山書院有關,說來很神秘,現在想來我都還是心有余悸。具體時間記不得了,應該是在我上任頭十天的時間里,一天下午,我從樓上開完會下來,看見辦公室里端坐著一位穿青布長衫的長者——自稱清明道士——秘書小夏正殷勤地在給他泡茶。雖然長者氣度不凡,我心頭還是不悅:什么人都帶到辦公室來,像什么話?
長者像猜到我心思,立起身,對我笑道:“不要怪小夏,是我要求來你辦公室看看的。這也是我以前的辦公室嘛,你該不會把我拒之門外吧?!闭f罷嘻嘻笑,笑聲和說話聲都像個女性,薄、細、尖、脆,讓我一下子冒出妄想,懷疑他長布衫里窩著一對嚴重垮塌的癟奶子。
握了手,手掌大,骨頭粗,有力道;看眉毛,又平又濃,像兩把掃帚,胡子剃得干凈,但根部明顯像眉毛一樣密,男性特征不容置疑,讓我一時恍惚。后來與之攀談,證實確為男性,也確實當過老縣長,是我前任的前任的前任,一九九○年離任,轉崗到政協當主席,時年四十九歲。這么年輕退居二線,不正常。更不正常的是,一九九七年政協換屆,他才五十六歲,居然降為一個虛的副主席,回家賦閑,干等到去年,正式退休。這樣的履歷,一目了然是出了問題的,在我想來,不是身體有恙,就是犯了什么錯誤。他似乎又看透我,提著尖細的嗓門對我道:
“身體絕對沒問題,你看我這身體,現在讓我當縣長也沒問題。錯誤嘛,也沒有犯一點,只是著了魔,倒了霉,干著沒勁,不想干了?!?/p>
“那么老縣長現在在做什么?”我想身體這么好,一定是在辦企業,且多半在做政府項目,所以這么急來見我。
“當院長?!边@次他沒猜到我的心思,興致勃勃地向我介紹起他并不光輝的業績,“我在蒲鶴山開了一家書院,叫‘鶴山書院’。這是以前就有的,三百四十一年前,一位青城山的天真道人開辦的,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被一場天火燒掉,只剩下一個破屋基和一堆殘垣斷磚。一九九七年,我從政協位置上退下來后,四處化緣,籌了錢,開始重建。二○○○年三月竣工,我自任院長,招兵買馬,燒香拜祖,開辦課目,轉眼已經六年?!?/p>
在這個窮鄉僻壤,辦書院大抵是賺不了錢的,即便蹭點政府補貼,也是毛毛錢,更多的是一份情懷。我心里頓時有些起敬,嘴上也不虛偽、不做作,直接夸獎起來:“辦書院,播文化,可是功德無量的大好事啊?!蔽冶鞠攵嗫鋷拙?,卻被他嘻嘻的笑聲打斷。一個大男人發出這樣小女人的嘻嘻笑聲,實在是叫人驚愕的事,汗毛都要豎起來。
他笑著,一邊說:“年輕人,聽老夫一句勸,官場有官場的路,坐在這張椅子上,不了解情況不要亂夸人。老實說,我傳揚的是腐朽文化,縣里領導為我頭痛著呢,要不是看我的老面子,十個書院都被他們關了?!?/p>
我心想,莫非是在搞“有色文化”,女人搭臺,男人唱戲?這回他又像鉆進我肚皮里,不問自答,辯解道:“當然你也不要想到胳肢窩里去,夜夜笙簫、情色迷亂什么的,沒有的事。黃賭毒是一絲一毫沒有的,大吃大喝也沒有,只有一點土茶淡飯。你看,我今天還給你帶來了,這就是我們自己種的土茶,絕對沒有施化肥,灑農藥?!?/p>
剛才進來時我看到邊柜上放著兩只土黃色紙包,其中一只已被秘書揭開,溢出一股草木香。后來我看到是茶葉。這么說,我們正在喝的就是他親自種的鶴山土茶。
“你該聽說了吧,鶴山是座仙山,所以我給它取名叫‘鶴山仙茶’。你別看它樣子不咋的,口感還是不錯的?!彼嵋幌?,吸著鼻子對我說,“有一股草木香是不是?那是因為我的茶葉像草木一樣自然生、慢慢長的,它本身就是草木,靠天地滋養,從來不雇人,不施肥,不修剪,不澆水,不滅蟲,自生自滅,聽天由命。好東西都是天地施恩養育出來的,現代人都想頂天立地,替天行道,把一株草木當神仙一樣供,知冷知暖,防病防災,捧在手心里養,還不是為了招搖撞騙,多掙幾個昧心錢?”
我說:“老縣長,您說的這些可不是腐朽文化?!?/p>
他說:“但我尋求的可不是這些,這不過是我為安身披的一點皮毛,我立命在尋求的是……”他伸出右手,步步高地朝空中掄了幾個螺旋,最后還是語焉不詳地說:“天知道?!?/p>
我笑道:“我也想知道呢?!?/p>
他說:“說了你不一定信?!?/p>
我說:“信不信要你說了我才知道?!?/p>
他說:“我今天來見你就是想告訴你一些什么,但不是在這兒。有些話只能在特定的地方說,像你宣布施政綱領必須在大會上說一樣。我想對你說的話只能在我的書院里說,在這兒說有傳謠之嫌。你要真感興趣,不妨屈尊去我那兒,在那兒說,神仙在場,會更靈驗?!?/p>
我說:“聽上去老縣長的書院有點神秘嘛?!?/p>
他說:“不是神秘,是通靈,上接九天,下連冥府,天人合一,陰陽貫通?!?/p>
我笑道:“這么神奇的地方我一定要去看看?!?/p>
他端正面容,伸出一個指頭,盯著我說:“不可戲言,我等你?!?/p>
說罷起身,抻直長褂,對我行一個雙手抱十禮,干脆利落離去。我送他到樓梯口,目送他下樓梯,看他步履輕健,衣袂飄飄,一時有些恍惚,好像不是在縣政府大樓里,而是在一出戲文里。
回到辦公室,秘書小夏對我說:“剛才老縣長講,你辦公桌的朝向不對,要調方向?!闭f得有鼻子有眼,連調的時辰都定好了,問我要不要調。我想,要是調了,他會怎么想我?他說出去,別人又會怎么看我?不調!他說:“還是調吧,??h長沒聽他就出事了?!?/p>
??h長的辦公室在我對門左手邊第三間,本來該是我的辦公室,考慮到風水不好,專門給我調整到這兒。這么看來,他在這兒已經樹起威信,我沒來已經有人代我向他致了敬。我想著心里不高興,批評他:“老牛是沒有聽組織的才犯的錯誤,你年紀輕輕,怎么能信這些?”
十年前我就是這樣:早上是公雞,要叫;下午是母雞,下了蛋也要叫。按理初來乍到,人頭不熟,要多看少說,不要隨便對人應允什么,也不要隨便批評身邊人。我在十幾分鐘里,對一個陌生人夸下???,對身邊人橫沖直撞,一句話里既批評前任(老牛)又指責小秘書,是很不自重的。不自重其實是自負,我把它看作自信,就更加是問題了。
……
全文見《花城》2023年第2期
麥家,當代著名小說家、編劇、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全國杰出專業技術人才、茅盾文學獎得主。作品有長篇小說《解密》《暗算》《風聲》《風語》《人生海?!返?。小說《暗算》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作品被譯成30多種語言,《解密》被翻譯成33種語言,是世界圖書館收藏量第一的中文作品,被《經濟學人》評為“2014年度全球十大小說”之一,英文版被收進英國“企鵝經典”文庫,是繼魯迅、錢鐘書、張愛玲后唯一入選該文庫的中國當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