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2023年第3期|智啊威:鳥投林
母親的聲音濕漉漉的,電話中欲言又止了好幾回。因為父親,她最近整宿失眠,身心瀕臨崩潰。母親向來寬容,隱忍,如果不是實在撐不住了,她絕不會在這個時候喚我回家。
我安撫了一會兒母親的情緒,提醒她注意防范,然后掛了電話,開始查詢返鄉政策以及需要辦理的各種手續。
我所在的城市昨日有新增確診病例,這個時候返鄉,出了站,需要集中隔離,費用自理。在這期間,母親幾乎每天都和我視頻,她避開父親,坐在小區殘損的花壇邊,聲淚俱下,向我講述父親的種種行為。聽著聽著,我的腦袋就開始嗡嗡作響,像有十萬只蜜蜂在里面打仗。我掛了電話,站在窗前,眺望隔離酒店對面的池塘,岸邊的蘆葦黃了,幾只暈頭轉向的麻雀飛過來,落在葦梢上啾啾亂叫,一陣風起,又迅速飛去,隱沒在傍晚冷冽的暮靄中。與此同時,我的心緒更煩亂了,盼著能早日回家,把母親從父親恐怖的陰影中解救出來。
父親今年五十多歲,本該安享晚年,如今卻成了這樣子,仔細想來,我也有很大責任。如果我在他退休后能一直陪伴著他,對他的精神變化及時察覺和撫慰,或許就不會落到今天這個結局。
父親退休那天,廠里沒有給他組織歡送晚宴,領導不組織,可能因為平日太忙,一時沒顧上,父親雖然不爽,也只得勉強接受,而令他氣憤的是,后勤部辦公室里,他曾經的那五個下屬,一個個也跟著裝聾作啞,沒一點動作和表示!
父親越想越氣,越氣就越睡不著,半夜從床上躍起,開始給辦公室里的五個人挨個寫請帖。在母親看來,這完全是多此一舉,作為曾經的老領導請下屬吃飯,發個微信或打個電話不就得了,但父親偏不,最后還委托質檢部的同事把請帖帶了去。
吃飯那天,父親一屁股砸在主位上,冷著臉。母親知道,這頓飯不是飯,是父親擺的鴻門宴,就等他曾經的那五個下屬到了,劈頭蓋臉把他們糟踐一番。
菜上齊了,約定的時間也過去了半小時,五個下屬愣是一個沒到。父親有點坐不住了,頻頻低頭看表,又過了二十分鐘,他掏出手機,五個號碼各打兩遍,一個也沒人接。父親黑著臉,把筷子摔到腳下,對著空氣罵了一聲,起身就走。
到了家,他先去衛生間沖了個涼水澡,出來時凍得嘴唇發紫,打顫。母親問他為啥不開熱水,他不吭,徑直回到臥室,躺在床上,接連兩天,一句話不講。
到了第三天,父親嘆了口氣,把這幾天的遭遇統統歸結于自己退休了,沒實權了,治不住他們了,才會受到如此的冒犯和輕視。父親向來這樣,無論遇到什么事,從不自我反思,剛結婚那會兒母親就提醒過他這一點,他不聽,后來當上了后勤部主任,母親再提,他就對母親吼:我三十五歲就當上了后勤部主任,還需要你教我做人?
一直以來,在父親的認知觀念里,自己三十五歲能當上廠里的后勤部主任,這不僅僅是機遇問題,更是能力、情商的綜合體現。多年來,他一直把這事兒掛在嘴邊。但父親忽略了一個問題,就是他三十五歲當上了后勤部主任,到了五十五歲退休,不還是后勤部主任嗎?
剛當上后勤部主任那會兒,后勤部里的每一個人都很崇拜父親,主要是因為他口才好,開會的時候很有鼓動性和感染力,一口一個“親愛的兄弟姐妹們”,一來二去,整得大家一個個斗志昂揚像打了雞血??蓾u漸地,大家發覺在工作中,父親說的和他做的通常都驢唇不對馬嘴,而更令眾人震驚的是,父親非但沒有把他們當兄弟姐妹看,反而在當牲口一樣使,時間一久,搞得大家疲憊至極,痛苦不堪……
二十年里,后勤部里的人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盼著父親早日退休,甚至有人在暗地里詛咒他,他們想卸下身上的負擔,停下來喘口氣,簡直比登天還難。但這一切,父親至今都不知道,當然,我和母親也沒跟他說,說了他也不信。他一直覺得自己在廠里工作幾十年,對工作兢兢業業,對下屬看似嚴厲,卻又隱含著無限的慈愛與深情。如今退休了,他們應該捧著一顆感恩之心,用戀戀不舍的淚水挽留自己才對嘛!可事實非但沒有這樣,反而自己請他們吃飯他們都不來!
父親越想越氣,越氣就越睡不著,半夜從床上躍起,打開手機,果斷刪掉了昔日下屬的聯系方式,決定從今往后,再也不跟那幫忘恩負義的家伙有半點交集。
第二天一早,父親就去花鳥市場買了一只鸚鵡,還花了兩千多塊錢買了一個高端紅木鳥籠,樣式典雅古樸,做工講究,大氣,提在手里逛公園,瞬間感覺自己長高了幾公分。但不到一星期,有天早上,他吃過飯捯飭完自己,準備去公園溜達的時候,母親盯著他空空的雙手問,你剛買的鸚鵡和鳥籠呢?父親咳嗽兩聲,拽了拽領帶說,大半輩子了,都是別人伺候我,突然讓我伺候一只鳥,還真他媽有點不習慣,年齡大了,還給自己找那罪受?
母親什么也沒再說,自從父親當上后勤部主任那天起,性格日漸古怪,苛刻,動不動就發火,但為了這個家,母親處處遷就忍讓著他。幾十年下來,兩人的關系雖談不上好,但也風平浪靜。所以,當某天,母親突然在電話里向我哭訴,說她快要被父親折磨死了的時候,我大為震驚,從小到大,我還從未見過如此絕望和崩潰的母親。
隔離結束那天,母親執意來接我,雖然路有點遠,她要轉幾趟公交,但我并沒有拒絕她,如今于她而言,從那個家里出來哪怕一分鐘,都是一種莫大的解脫和安慰。
我收拾好行李出門時,母親已經在酒店對面的路邊上等我了。一時,她沒認出我,我喊了聲媽,她著急忙慌朝我這邊跑,路上車輛疾馳,她也不看,我擔心車撞到她,喚她別動,她也不聽,三步并作兩步撲過來,一把抱住我,身子就開始抖。我抱著干巴巴的母親,心里很不好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但努力不讓它掉下來,怕她看到會更傷心。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握著母親的手,待她情緒穩定后,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小威,家毀了,我們的家毀了。
路上的風更大了,塵土翻飛,我沒有說話,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仿佛她隨時都可能被風吹走,我們驟然分散,自此陰陽永隔。
我推開門,屋子里的景象比母親向我描述的還要慘,目光所及,幾乎找不到一件完整的家具,連她過去每天都擦拭的結婚照,也被砸出了一個大窟窿,只剩下一只釘子固定著,隨時都可能掉下來。與此同時,我聽到奇怪的號叫從臥室傳來,猛然抬頭,看到蓬頭垢面類似野人一般的父親,他把一個床頭柜舉過頭頂,身體搖晃著,正尋找地方砸下去。我倆四目相對的瞬間,他突然怔在那里,滿目好奇地打量我,半晌,嘴里含混不清地吐出了兩個字:小威……
床頭柜從他頭頂滾落,砰的一聲巨響,在地板上崩裂。
他赤著腳,踩著一地狼藉向我走來的同時,轉頭對母親說,小威回來了,家里這么亂,你也不知道收拾收拾。
母親告訴我,父親每次發病不是發癔癥就是砸東西,剛開始,她修修補補,努力維持一個家該有的樣子,但后來隨著他的病情加重,某天,她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絕望和無力,像一根繩子,勒緊了自己的脖子,呼吸困難,仿佛隨時都會死。
母親曾建議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治療,可父親聽后,突然暴怒,沖到她跟前,大聲道,我沒有病,你才有病,你他媽全家都有??!
是過去的職位害了他,母親喟嘆道,死性不改,還是愛指揮人,以為全天下的人都是他的下屬,以為自己的話還有千斤重。說到這兒,母親的眼圈又紅了。
父親剛退休那會兒,每天逛公園,看到別人圍著下棋,他也湊上去,別人看棋都不吭聲,就他話多,不停指導別人該怎么怎么下。人家用白眼翻他,他安靜一會兒,然后又嚷嚷著亂指揮,搞得一圈人對他煩得要命。后來別人下棋,看到他遠遠走來,迅速收起棋盤,起身就走。
那時候父親腦子還沒出問題,還知道啥叫丟人,如此一來二去,也就不再往棋牌堆上湊,而是轉頭去看廣場舞??戳藘商?,又憋不住了,說人家手擺動的幅度太小,屁股扭得不靈活。說著,他站到領舞那女的跟前扭起了屁股,惹起一陣哄笑。那女人以為父親在調戲她,罵了一句老不正經,并把一口痰吐在了他臉上。父親臉都紫了,呵道:媽的,你現在就給我卷鋪蓋滾……話說到這兒才恍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女人并不是他的下屬,況且自己也早已從廠里退休……
這時,跳廣場舞的女人們聚攏過來,對他指指點點,然后嘎嘎笑著又加大音樂扭了起來。
父親過去哪遇到過這種事兒啊,張著嘴,不知道說啥,就那樣傻愣著,直到人群散去,公園里空空蕩蕩,他才緩過神來,擦掉臉上的痰液,拖著沉重的雙腿往家走。
從那以后,父親就再也沒有去過公園,不僅如此,他還把自己的活動范圍縮小到了小區周邊三百米之內,經常跟買菜的母親撞見,問他怎么不去公園轉,他說,一幫老頭兒老娘們兒,不是下棋打牌就是扭屁股,沒一點追求,俗得很!
母親在電話里對我說,你爸這純屬腦袋疼治屁股!
果不其然,沒幾天,父親就跟小區門口修電動車的懟上了。不是老胡,是老胡新招的那個學徒,十七歲,染一頭黃發,手里不出活兒,還老犯迷瞪,老胡經常罵他,他也不吭。父親沒事兒就坐在老胡的店門口抽煙,為了管住嘴,老胡不跟他說話,他從來不主動張嘴。有一天,老胡有事,店里就剩下那個黃頭發,一個輪胎,扒了二十分鐘,累得滿頭大汗,硬是沒扒下來。要是老胡在,一準兒又張嘴開罵了,但今天老胡不在,父親看著看著,也不知是搭錯了哪根神經,張嘴道,真他媽笨得要死!那學徒瞥了他一眼,沒吭聲,又吭哧吭哧扒了十分鐘還是沒扒掉,父親又罵了一句,黃頭發還是不吭聲。也不知道父親是突然找到了曾經在廠里罵下屬的狀態,還是在那一瞬間把自己當成了老胡,總之接下來,那張嘴像一架機關槍,對著滿頭大汗的黃頭發,噗噗噠噠就掃射了起來。罵著罵著,黃頭發突然從地上躍起,回罵了一句,我日恁媽!并抓起一旁的扳手,朝父親頭上掄了一下。
父親捂著腦袋,瞪大眼睛,息了聲。血順著他的指縫流出來,像紅蚯蚓罩住了整張臉。黃頭發怒氣未消,但也不敢用扳手掄了,就用另一只手把父親的臉扇得啪啪響,一邊扇一邊哭罵。
說起來,那黃頭發也是個苦命娃,他媽不堪家暴,在他十三歲的時候上吊死了,他爸后來又娶了一個,后媽對他不好,整天不是打就是罵,無奈之下,就出門打工,因為年齡太小沒人要,餓得前胸貼后背。后經人介紹,跟著老胡學起了修電瓶車,管吃管住,一個月還給三百塊錢的生活費。這樣一來,老胡怎么說也是人家的大恩人,平日里罵幾句,黃頭發都忍了,可我爸算老幾呀?人家過去在家里被后媽罵,后來被老板罵,如今連一個非親非故的人都張嘴罵自己,過往所有的壓抑情緒一瞬間翻涌而來,掄了我爸一扳手,又一口氣連扇了他幾個耳光后哭著跑了,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他。
從醫院包扎好腦袋回到家,父親經??s在屋里,母親做好飯,喊他大半天,他仿佛沒聽見,依舊盯著墻角發呆。母親擔心,會不會是那一扳手把他的腦子掄出了問題,就又帶他去醫院拍了一次片子,再次得到醫生肯定的回答后,她才放心。
接下來的日子里,父親郁郁寡歡,也不說話,整天待在屋子里,幾乎不再出門。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屋子里一團黑,他躺在床上的時候,會突然大叫,四處躲閃,或一臉狠勁兒,抓起身邊的東西朝四周砸。每當他聽到玻璃或鞋柜的破碎聲,就嘿嘿笑,仿佛無比痛快和過癮……
后來,母親帶他又去了一趟醫院,經診定,醫生說是間歇性精神紊亂,并伴有抑郁和狂躁。其實,從他足不出戶那天起,母親就意識到,一個大活人,整天一直憋屋里,早晚要出事兒,只是她沒想到事情最終會發展到這么嚴重。
我實在扛不住了,才喚你回來替我想想辦法,看怎么才能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不然,再這樣下去,不僅這個家會被他徹底毀掉,甚至連我也會被他折磨死!
母親的聲音浸滿了絕望,把這個棘手的問題拋給了我,老實講,我腦子里也一團亂麻,毫無頭緒。既然父親不認為自己有病,硬把他捆綁過去肯定不行,以他的脾性,估計會鬧個底朝天。
母親說,你父親平日最疼你,你好好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墒?,當我趁父親情緒穩定的時候,走進他的房間,只要一談及送他去醫院這個話題,他立馬就渾身發抖,抓著我的肩膀說,小威,我沒病,你別把我送走!你別聽他們瞎說!他們都在害我!他們恩將仇報!過河拆橋!
父親的手勁兒很大,仿佛要把指頭插到我的肉里去。我疼得架不住了,趕緊點頭,他才松開,搓著手在屋子里快速走動,不停抓耳撓腮。我擔心他發病,說了幾句安撫的話,就離開房間,下了樓。
外面正在降雨,風裹著樹葉朝我身上亂撞,我打了一個冷顫,穩住腳,密密麻麻的雨從天而降,在路燈的映照下,崩裂出陣陣細密的光珠。
夜晚街道明晃晃的,像一個甜蜜的引誘。
在一家影城門口,我停住腳,看到人群從那扇閃爍的門洞里涌出,七嘴八舌,議論不止,然后四散而去,消逝在雜沓的細雨中。我忽然靈機一動,轉身就往家里跑。
母親還沒睡,正坐在混亂破碎的客廳等我。我關上門,低聲告訴她,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這日子可算是熬到頭了!母親聽完我的講述,激動得一宿沒睡,不停感慨。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霧城第六精神病院,把父親的情況和我的想法,仔仔細細給王院長講述了一番,他面露難色,說這事兒有點困難,畢竟,院里從來沒有用這樣的方式接收過病人。
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把一本事先準備好的雜志推到他面前,王院長,這本雜志上的文章不錯,您有空的時候可以讀讀,陶冶陶冶情操。他心領神會,翻開一個角,看到一抹紅鈔,然后迅速合上,動作嫻熟地推到了抽屜里,你爸這事兒雖然困難,但我相信,只要我們和患者家屬手拉著手,心連著心,就沒有解決不了的困難。你放心,聘書我今天就擬定,明天就用快遞寄給你父親,不過我要提前說明,章是假的,院長簽名也是找人代簽,說白了這玩意兒就是一個道具,先把他騙進來再說。
我拍了拍王院長的手,點了點頭。
快遞寄出后,王院長把單號發給了我,并在微信上叮囑,讓我跟快遞員保持聯系,趁父親這邊情緒穩定的時候,再通知快遞員上門送件。
我和母親看了王院長發來的微信很欣慰,很多我們沒想到的細節,他都考慮到了,母親感嘆說,人家不愧能當院長,就是有本事,連弄虛作假都比一般人專業,認真!
一天上午,我在臥室里陪父親閑聊,他狀態不錯,就是說話更不著調了,反反復復說著自己三十五歲當上廠里的后勤部主任后,廠里的效益年年攀升,可以說是相當輝煌。就這樣,一眨眼,二十年過去了,我也老了,聽說我要退休,連別的部門的員工都跑來紛紛挽留。一時間,廠里幾十號人哭得稀里嘩啦,但畢竟,我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情緒還是很穩定,登上高臺,擺著手,對下面的工人們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雖然我退休了,但我這顆心永遠和你們在一起!另外,有句俗話說得好,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我到年齡了,也該把后勤部主任這個位置讓出來,給像當年的我一樣優秀的年輕人了。不說啦,也都別哭啦,搞得像我死了一樣,晦氣!
父親講到這,嘿嘿笑了。這時,母親在門外喊,老陳,有你的快遞。父親一愣,豎起耳朵,示意我噤聲,母親敲了敲門,又提高了聲音,老陳,有你的快遞!
自從退休后,父親還從未收到過快遞,他沖出屋子,看到快遞員站在門口,猛地又放慢了步子,背著手,佯裝鎮定,邁著方步,緩緩向快遞員走去的同時,嘴里嘟囔道,一點小事都不敢拿主意,還要三番五次請示我,這一天天的!
父親接過快遞,門關上,趕緊打開,抽出那張紙,看著看著,手抖了起來,他閉著眼,仰著頭,手在胸口上揉了幾下,睜開眼,又閉上,然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我和母親表現得很吃驚,問父親咋了。他說,小威,我可能不得不出山去干一番大事了。說著,他把那張紙遞給我,背著手說,念念,給你媽念念。
寄來的聘書上這樣寫道:
尊敬的陳東紅同志:
久仰!鑒于您曾在霧城化肥廠的突出貢獻和非凡卓絕的領導才能,經本院中高層領導干部開會研究,一致決定,茲聘請您為霧城第六精神病院名譽副院長,協助院長,處理好病人日常的監督和管理工作。聘書即日生效。
霧城第六精神病院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十五日
老陳,真沒想到,你都退休幾年了,還有人惦記著你!
父親擺擺手,哎,都退休了,我本來也想好好在家享享清福,可如今,你看,人家都把聘書寄到家里來了,我再推辭,就顯得自己格局太小。
說著,父親抖著聘書后面的電話,說,小威,電話給人家打過去,告訴他們,我有興趣面談。時間定在明天上午,不,就今天下午吧!
事到如今,每當回想起那一天,我都由衷感嘆,王院長沒進軍演藝圈真是演藝界的一大損失。他雖然沒學過表演,但演技,一點都不輸那些專業演員。
那天,門剛一打開,王院長刷地就握住了父親的手,一旁的隨從順勢把一朵大紅花套在父親的脖子上。
父親大喜,拉著王院長進了屋,才發現屋子里一片雜亂,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于是就進了臥室,坐在床沿上。兩人相見恨晚,談得口沫四濺。王院長一副求賢若渴的樣子,父親一副舍我其誰的姿態。
所謂名譽副院長,沒有工資,但吃住全免。
談錢就俗了。
王院長豎起大拇指稱贊父親格局大,父親點點頭說,曾經廠里的領導也這樣評價我。
精神病院管理工作形勢復雜,任務重,一般人拿不下,也吃不消。
說起來,我也沒啥本事,也就是年紀輕輕,三十五歲就當上了廠里的后勤部主任,不過也都是過去的事啦。但事到如今,別的不敢說,管人的手段上,我說第一,還真沒人敢稱第二!
兩個人又哈哈大笑了起來。
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父親執意留王院長他們吃飯,王院長死活不肯,無奈之下,父親拉著王院長的手,一直送到小區大門口,王院長上車后,又探出頭對父親說,明天就來報到吧?
話音未落,父親突然奔跑起來,抓著車門,說,王院長,都這個時候了,哪里還耽擱得起?走,我這就走馬上任!說著,兩個人的手又黏到了一塊兒。
車廂里,幾個人說說笑笑,朝霧城第六精神病院絕塵而去。直到汽車消失在暮色里,我和母親才長長地出一口氣,然后轉身,往小區走。
鄰居們迎面走來,準備去外面沿汴河散步,但我和母親都沒那個閑心,雖然送走了父親,但那個家也七零八碎了,正等待著我們去收拾。走著走著,母親突然開口,提醒我明天一早,把父親的衣服鞋子之類的打包送過去,并把住院費交上。過了一會兒,她又問我父親一年的住院費是多少。我沒說話,她又問。
我就說,媽,你別操心這個了,我能應付得來。母親嘆了口氣說,你的日子也不好過,剛接手一個飯店,就來了疫情,這兩年反反復復折騰了幾次,員工走的走,散的散,但房租還沒到期,這個時候關門吧,賠得更慘,開著吧,又沒生意。
說著,母親又嘆了口氣。
黑暗中,我扶著她往樓上爬,剛到二樓,她就爬不動了,一手扶著欄桿,一手在肚子上揉搓。這次回來,母親的腹痛頻繁,我說帶她去醫院檢查檢查,她不肯,說又不是啥大毛病,吃點藥就好了。
樓道里的電燈壞了,我和母親坐在樓梯上休息。
我握著她枯瘦的手,讓她依在我肩上休息一會兒。黑暗中,母親的呼吸均勻,不一會兒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我的肩膀開始發麻,但又不忍心叫醒她。自從父親發病以來,她每天都處在極度的焦慮和不安中,難得有像此刻這般,身心輕松地依在兒子的肩頭,就讓她多睡一會兒吧。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母親扔掉了那些被父親砸壞的東西,又簡單購置了幾件新家具,一個家的樣子冉冉浮現,母親很開心,一直擦擦掃掃。待一切收拾妥當,我準備離家時,母親叮囑我應該再去看望一下父親。
我在霧城第六精神病院接待大廳等了很久,父親還是沒有出現。后來,王院長來了,他告訴我,父親實在太忙了,讓我多一點耐心,再等等。
我疑惑地望著王院長,他趕忙解釋說,本來,這不是一場戲嘛,但你父親卻當了真,他入院后第一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所有病人,舉著聘書,在餐廳開會。很奇怪,你爸給他們開會時,他們一個個挺直腰桿,安安靜靜,像換了一群人。不僅別的同事好奇,甚至連我這個院長都納悶,后來趁他再開會的時候,我也去了,坐在下面聽。你還別說,真有迷惑性!你爸站在臺上,像一個天生的演說家,聲音時而輕柔低緩,時而高亢激昂,病人們一個個聽得聚精會神,連我這個院長也不例外。不知不覺,就到了飯點,他宣布會議結束,讓大家排隊去打飯,那一刻,我竟然也鬼使神差地站在隊伍中,直到打飯的胡師傅說,王院長,您今天怎么沒吃小灶?我這才反應過來,媽的,我是院長,不是病人。
后來我總結了一下,你爸開會不叫開會,倒更像是在收魂,像過去的巫師。不僅他演講的內容,連神情舉止都那么具有感染力。你想啊,連我這個正常人聽了一會兒都能中蠱,更何況是一群病人呢?不過,正如你爸所說,開會只是他眾多手段中的一個,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他每一根汗毛里,都蘊藏著十萬八千種管人的法子。但最讓我震驚的還不是這些,而是他旺盛的精力。比如過去經常困擾我的兩個問題,一個是很多病人不好好吃藥,另外一個就是不按時上床睡覺。你爸知道后,他拍著胸脯說,放心吧院長,交給我。從那以后,你爸禁止病人集體吃藥,而是讓他們一個一個吃,吃過后還不許走,命令他們躺下來,拿個小手電筒,照著他們的嘴巴,像個牙醫一樣反復檢查,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藏藥的角落。
另外,為了收拾那些不按時睡覺,或者該睡覺了還到處瞎跑的病人,每天熄燈后,你爸穿一身黑衣,帶一個黑頭罩,像一個幽靈,躡手躡腳,挨個病房來回巡察。他會在病人毫無察覺的時候,突然把頭伸到對方臉上方,如果對方閉著眼還好,如果是睜著眼沒有睡,就會被你爸拉出去,用他從打火機里摳出來的黑色電打火打舌頭,也不知道為啥,說起來也不疼,但病人們一個個對電擊舌頭都怕得要命。
你爸對待工作,真是夠拼!為了這些瑣事,他常常徹夜不睡,一個病房一個病房跑,一個病人一個病人訓,有時候我看著也挺心疼,在院里見了他經常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可別把身體搞垮了??!但是,別看你爸經常熬夜,自從來到院里后,每天都精神抖擻,氣宇軒昂,腰桿筆挺,走路帶風。沒多久,他就把調皮搗亂的病人治得規規矩矩,服服帖帖。說句心里話,我覺得你爸以前在廠里當后勤部主任真是去錯了地方,他最應該待的地方是來精神病院管病人,真的,他那種苛刻到變態的管理方法,也就只有精神病患者能受得了,換個正常人,一準兒壓抑到發瘋。
聽王院長講述我父親的近況,感覺完全像是在聽他講述一個陌生人。我將信將疑,說我父親越熬夜越精神,這不是純屬瞎扯嗎?我懶得再聽王院長瞎說,于是讓他再去催一下父親,因為明天一早我就要坐高鐵離開霧城。
父親進來的時候,已是晚上七點多了,我等了他整整四個小時,這期間,有好幾次我都想起身走人,但轉念一想,還是等等他吧,畢竟他是一個病人,而且,我這次離開霧城,下次回來,不知道又是猴年馬月。
當我看到父親的那一刻,不禁大吃一驚,曾經那個精神恍惚,神情憔悴的父親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面龐紅潤,虎虎生風的父親。而更令我大跌眼鏡的是,父親竟然沒有穿西裝打領帶,幾十年來,這還是我在公眾場合從未見過的一幕。
父親見了我,有點不高興,問我有啥急事,值得讓院長一遍遍催?我告訴他我明天就要走,特意來看看他。父親問,還有別的事嗎?我搖了搖頭,他說知道了,你走吧,我忙著呢!話音未落,我抬起頭,已經尋不見父親的蹤影。
王院長望著父親消失的方向說,自從入院的第一天就這樣,一直腳不沾地,一刻也停不下來,也不愿停下來。
我搖了搖頭,一句話也沒再說,就走出醫院,街道上冷冷清清,景觀樹的陰影在腳下晃動,虛幻,飄渺,像一場遙遠的夢。
離開霧城后,我一次也沒有主動聯系過父親,當然,他也沒有聯系過我。如果不是那年冬天,母親因直腸癌住院,說想再看一眼父親,我幾乎就快忘了,我還有一個爹。
那天下著雪,道路濕滑,打不到車,在徒步去醫院的路上,我給父親打去電話,告訴他母親的時間不多了,想在臨終前見見他。
父親在電話里又犯了病,聲音嘹亮地說,一個真正偉大的人,要超越自己狹隘的情感認知,樹立崇高的大局意識和舍小家顧大家的無私精神!
聽到這,我的情緒突然失控,對著電話吼道,說人話!父親也不惱,嘿嘿笑了,說,通俗地講,就是精神病院工作繁忙,我一刻也離不開,你媽的事兒,你看著辦吧。說完,父親就匆匆掛了電話。
當時,我左手提著給母親煲的雞湯,右胳膊上掛著她要換的衣物,舉著電話,艱難地走在雪地上。父親的回復令我憤怒,震驚,又無可奈何,他畢竟是一個病人,我又能拿他怎么樣?
雪越下越大,慘白,飄飛,又轉瞬在腳下發霉。一陣寒風吹來,我心臟緊縮,身子發抖,行進在一片混沌中,并清晰地感到,父親已徹底離去,而母親正溶解在大雪中。
智啊威,有小說刊于《天涯》《山花》《青年文學》《中國作家》等。出版短篇小說集《解放動物園》。有作品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轉載。